【戴上面具,无需再见】

如果我必须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伏尼契《牛虻》

不敢相信这样的电影会被打上“冷门”的标签。它的高度艺术性和所谓的适合大众的商业性,在幽默和悲剧的并叙中,已经做到了高度一致的融合。这部电影没有一秒是乏味的,它从一开头就如此痛苦,但竟然还能处处跳出喜剧的华尔兹,然后在喜剧中让人流泪。

而它从布景美学,到运镜,从每个鲜明人物的塑造,到恰到好处的忧伤配乐,从准确的节奏把控,到幽默与悲伤并存的风格化,从故事性再到高潮的发展,都浑然一体,仿佛一曲畅快淋漓的经典乐章,在眼前的世界奏响。

它的情感输送更是直入心扉,我怀着整个忧伤的情绪看完这部电影,几度落泪,那种痛苦叩击着脑门,让人在电影结束后也无法抽离。

爱德华在绝望之后,戴上面具的他,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个体,而像“V”那样,成为了对战争、阶级控诉和复仇的象征。但他又不同于“V”,他的个人情结,宛如梦境一般对童年创伤的回顾,使他的自我时时刻刻充斥在整个过程中。

因为没有看过原著,仅凭对电影的想象,我们可以扩大化他的行为的可能性(这也是电影所能赋予观影者的想象空间)。我们可以设想这三种情况:一,爱德华并不知道父亲能发现那个标记,从而找到自己,留下印记纯属习惯使然,父亲的发现是一种戏剧巧合;二,爱德华设下陷阱,故意如此,让父亲找到自己,从而完成整个复仇;三,爱德华留下印记,是潜意识里希望能与父亲重逢,是那颗孩童之心,希望圆满童年遗憾,证明父亲的爱。

分别从这三种设想去联想整部电影,对主人公的行为和精神世界会有全然不同的解读,对他的纵身一跃也会产生不同的分析。如果是设局,那最后一跃,就是阶级和家庭复仇最残忍的环扣;如果是别的原因,那就是归于自我必然的毁灭。

死,是爱德华式人物的必然归宿。从他看见自己无法挽回的容貌开始就注定了。有人说,从他离家参军起就注定了,为了反抗父亲和他的阶层,他把自己带进了最残酷而危险的战场,就是一种倾向于自毁的以死抗争。但这不是必然,如果他完整的从战场归来,也许会有另一番生活,没有绝望来让他成为疯狂的艺术家,那么等到人至中年,他也许会自省那番年少轻狂,而父与子也许会和解,也许不会,总之,那是另一个故事。但是他的容貌毁了,疯狂的灵魂,必定将他引向死亡。

这是人和人的不同。许多老兵,也有残缺,失去了躯体的一部分,但他们依旧活了下来,即使如蝼蚁。他们面对了现实。爱德华也面对了现实,只是他有的是一颗热爱幻想的理想主义者的心;只要从小对自己的理想主义根深蒂固的人,都明白这样的痛苦意味着什么。即使我们身体上没有残缺,也并没有遭受世俗的穷困,但那种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使绝望时常侵袭,让尼采式的毁灭蛰伏在前。活着,吗啡,实现……心中都清楚,在等待,在等待终有一天那一跃。

为了渡过一次次精神上的痛苦,谁又不靠吗啡度日?你我各自精神上的吗啡是什么,怎样使头痛停下来?

正因为无法给心灵套上面具,倚靠真实的谎言面对生活,所以才要给身体套上面具。面容隐藏在面具下,心灵却暴露在烈火般的生命本质中,因为灼烧的痛苦,我们在面具中流泪;又因为面具的保护,没人能看见面具后面的泪水和丑陋扭曲的面容。

爱德华最不能原谅的是父亲,但他就像《牛虻》里的牛虻一样,他最恨的是父亲,寻求对父亲的复仇,对这些权力者的嘲弄,但他回避承认的是他最爱的人,也是父亲,他最渴求的,也是父亲的爱。在《牛虻》里,固执于上帝的蒙泰尼里大主教最终也没能和儿子和解,从而杀死了儿子,也杀死了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父亲放下了自己的执念,表达了迟来的爱意与认同,父与子达成了和解。

而对这个父亲人物塑造的成功,在于极强的反差。从爱德华的梦境中,我们通过导演简洁而感染力强的镜头,迅速了解了父子冰冷的关系,父亲的形象此时是可憎、冷漠、不近人情的;正当我们沉浸在这样的认知中,把父亲角色向反派靠拢时,电影马上进行了反转,从而给予我们会心一击:原来看似冰冷的父亲,也是父亲啊,他对孩子的爱只是不懂表达;纵使他作为一个残忍的权力者,直接或间接地残害过别人的性命,谋取过人民的钱财,但是在儿子面前,他也和天下父亲一样。所以这种反差,让我为这个年迈而孤独的老人流泪。

用温情一点的解释,爱德华的所作所为的确像一个孩子,他用他悲壮的挑衅和吵闹,用他无比的任性,在说:父亲,看我一眼。父亲终于回头了,看到了他满目疮痍的孩子。他们拥抱了。

所以,我宁愿把爱德华当着父亲的面跳楼,看做是一种书和电影所需要的戏剧化安排。因为爱德华永远无法摘下面具去面对父亲,他的自尊不允许这样做,他也必定寻求死亡作为自我的超越和自由的解脱。但是既然他已经原谅了父亲,父子和解,那么合理的行为应该是他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寂静地死去。否则的话,只能解释为爱德华最后的任性,他任性到沉浸在自我之中,不能懂得自己的死亡对于一个年迈的父亲意味着什么。再否则,就回到上面所设想的第二种情况,他要用最残忍的复仇去对待父亲---让他亲眼看见无法挽回的死亡---但这种解释不仅不符合拥抱的和解,而且过于残忍了。

这让我不禁想到近期的一个新闻:一个高中生因为被母亲的辱骂激怒,从车上冲下并跳下天桥丧生,而母亲冲过去却没能拉住孩子,在孩子身影消失在桥上后,坐在车流中崩溃大哭。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惩罚,我不相信拥抱了父亲的爱德华会采取这样的心理去死。因为这当面一跃,不管父亲还能不能活着,都不是一种和解的姿态,而是将那位老人一并拉进了地狱的坟墓。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这是种为了戏剧高潮而做的艺术化安排-----拥抱之后,便是灰烬,一切已经回不去了,精神已经达到了煎熬的极致,最后的界限被冲破,唯有离开这个世界,没有来生的向往,让虚无终归虚无,唯有死本身。

我们知道孤独,但却几乎不会去感知它的存在了,因为我们以为孤独已经化为自身的一部分。直到某个时刻,比如这样的时刻,我们从自己的时空中,从小屋中跨出,突然汇入王府井大街汹涌的人潮,被数不清的人淹没:老人,孩子,蜡黄的妇人,穿着潮牌的青年,情侣,重复着工作的保安……我们跌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中,生活,生活,生活,无数种人的生活环绕过来又走开,没有方向感,只有庞大的渺小让人想逃离这个世界。

孤独----身上的孤独显形了,站在前方,在人潮中和我们面对面凝视。和爱德华一样,戴上口罩,泪水就不会被看见。

嬉笑混沌,荒诞癫狂,金迷纸醉,终归虚无;从爱德华忧郁的一双眼睛里,我看到了世界。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再也不会见到。

我们,天上再见。


天上再见Au revoir là-haut(2017)

又名:See You Up There

上映日期:2019-04-30(中国大陆) / 2017-10-25(法国)片长:117分钟

主演:纳威尔·佩雷兹·毕斯卡亚特 阿尔贝·杜邦泰尔 罗兰·拉斐特  

导演:阿尔贝·杜邦泰尔 编剧:艾尔伯特·杜邦迪 Albert Dupontel/皮埃尔·勒梅特 Pierre Lemaitre

天上再见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