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玩是一个十三岁的初中学生，喜欢物理和天文，熟读霍金的《时间简史》，相信休·埃弗雷特的平行宇宙，迷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她在报名学校的天文兴趣小组和物理小组间犹豫不决，但父亲以升学优势为由，听信老师的建议为其报了英语小组。父亲强迫李玩报名英语小组之后，李玩觉得委屈和不满，紧抿着的嘴唇和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极致地表现出她此刻对于父亲的愤怒和埋怨。她哭泣和埋怨，最后转身离开，与父亲闹别扭、冷战，以为这样能有所改变，或者至少能享受反抗、惩罚对方的快感。

但父亲显然没有被小孩子身上稚嫩的刺扎伤，他只是买来一条金毛犬哄女儿开心，后李玩为其取名“爱因斯坦”。等李玩渐渐将爱因斯坦接纳入自我的生命中，她实则在不觉中接纳了父亲对她原本封闭的生命个体的二次破坏——这次是怀柔温和式的麻痹。这或许是未成年人最大的悲哀，在严密的法律体系下，接受着成人合理合法的对自身意志的侵蚀和摧毁。

爷爷带着爱因斯坦上街买菜，因忙着挑选“孙女最喜欢吃的螃蟹”而导致爱因斯坦走丢，全家人没有及时去寻找，却买来新狗试图“指鹿为马”。在被李玩发现之后，患有高血压的爷爷为劝李玩回家被其推倒，扭伤了脚；多年未出门的奶奶为寻李玩迷失在路上，差点回不了家。最终矛盾集中爆发，李玩被指责顶撞父母、冒犯爷奶、离家喝酒，终于被父亲砸碎了酒瓶、划伤了手、扇了巴掌、粗暴地压着向爷爷奶奶道歉。李玩哭得撕心裂肺，除了手上被父亲用酒瓶刮伤流血的痛，还有心灵上被父亲暴虐的态度鞭出的伤。此刻的李玩已经失去了与父亲平等对抗的资格，她终于看清楚了自身的位置——在父权面前，她毫无抵御能力，输得一败涂地。比父亲的暴力更有力的，是他的难得一见的柔情。在划伤了李玩，粗暴地令其向爷奶道歉后，父亲让李玩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温柔地向她道歉，说道：“你疼不？疼在你身上，痛在爸爸心里呀。”你可以批判这位父亲，但你不能说他不是真诚的。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

李玩接纳了假爱因斯坦，但是此时家庭中权力关系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除却假爱因斯坦，家中还迎来了李玩同父异母的弟弟——李昭。李玩不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大人们的爱开始分摊成两份，且因昭昭是男孩，是年纪更小的孩子，是母亲与父亲的关系受法律保障的孩子，这两份被分摊开来的爱中，昭昭显然要占据更大的份额。昭昭是少不更事的，他拿着竹棍，模仿着孙悟空，视他人他物为魔鬼蛇神——妈妈妈妈、爷爷奶奶、姐姐和爱因斯坦，无不例外。当昭昭耍着金箍棒，胡乱捅打时，大人们表扬他的活泼神勇，姐姐躲避他的胡搅蛮缠，但爱因斯坦不会，动物的世界里没有揣测和纵容，它只明白一切关系都是对等的，主人待它好，它便乖顺，敌人冒犯它，它便予与同等的反击。父亲错过了人欺狗的好戏，只看到狗欺人的猖獗，于是替昭昭出头，拿着竹篓和木棍，不断地恐吓着爱因斯坦。而李玩的做法与父亲截然相反，她蹲下了膝盖，与爱因斯坦站在平等的位置上，温柔地安抚它，心疼地落着泪，哆嗦地叮嘱着：“别怕，别怕······”不同于上一次在浴室中后知后觉的惊慌失措，这一刻李玩透过爱因斯坦，清晰地看到昔日受着父权压迫的自己：起初的无辜，反抗后的罪恶，受恐吓的无助。李玩是要跟爱因斯坦说那一句自欺欺人的“别怕”的，因为她知道下一秒，正如她自身的遭遇一般，会有更残酷的惩罚在等待着它——果然，爱因斯坦被父亲送到流浪狗收留所，它绝食三天，一命呜呼。

虽然影片的开头父亲强迫李玩报名了英语小组，但这并不妨碍李玩物理天赋的发挥，她在省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保送重点高中。父亲对之前的行为并不感到丝毫的愧疚，女儿取得的荣耀给予了他太大的兴奋感，作为奖励，他答应带着李玩去参观天文展，却依旧不够用心，记错了时间。父亲在上周记错了天文展的时间后，第二次准备兑现诺言。但距离展览开始的时间还有空余，父亲便拉着她先去参加了一个商业饭宴。饭桌上，伪文青张老板满口孔孟、老庄之语，吹嘘自己爱看书、喜清净、厌浮华，却戴着名牌手表、名牌眼镜，出入高档酒楼，参加商业酒宴，享受众人吹捧，极富讽刺意味。张老板批评李玩喜欢的《时间简史》是“小孩子看的玩意儿”，父亲为了家庭生计奔波，低着头、弯着腰、屈辱着尊严去奉承商业伙伴，贬低李玩心心念念的天文展：“人的事还没弄明白呢，还管什么天上的事。”之后又怂恿李玩向张老板敬酒献殷勤，最终致使李玩错过了天文展。父亲终于欣慰地感慨：“哎呀，娃长大了，懂事了。”“娃大了，懂事了，不让她爹操心了。”在父亲夸赞李玩的懂事之后，他用手遮住了李玩的双眼，自己痛苦地落下泪来。他抽泣着向李玩道歉：“爸爸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在车上放的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暗示了父亲的青春是在黑暗的六七十年代中度过的，疯狂、无序、荒谬是那个年代的标签，物质生活贫乏，精神世界崩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成长起来的父亲，他们感恩现世的安稳和富足，他们竭力孝敬长辈、尽心为儿女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但幼时在经济和精神上的贫困成为他们永远的局限。爱从来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能力问题。

李玩怎么能不懂事呢？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不如意事十居八九。爱因斯坦可以丢失，假爱因斯坦可以逝世，夜晚美妙的鸟鸣声可以是神经患者的游戏，过敏的牛奶可以喝，最亲密的狗的肉可以吃，虚伪的商人可以奉承，亲密的爱人能够相互背叛，暴虐的大人能被原谅，偶尔释放善意柔情的父亲值得感恩·····李玩除了服从之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我们可以说李玩麻木了、屈服了，却又不得不感慨，李玩渐渐地，长成了成熟大人的模样。

影片的最后，李玩在街上遇见最初丢失的爱因斯坦，却假装错认，跑到角落中独自落泪。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它第二次被遗弃的命运，避免假爱因斯坦的惨遇，避免自己无法保护它、再次失去它的伤痛和无助。李玩最终学会了理性地取舍、在哭泣中微笑，在悲伤中前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长大。

《狗十三》是一部沉重的电影，但同样作为父亲的我，却强迫自己看了两遍。一遍是为儿子们看的，一遍是为自己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