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1-03-15

哈纳莱伊湾:女性形象的构建


选择将《哈纳莱伊湾》搬上银幕,并不出人意料。相比起之前大热的《挪威的森林》和《烧仓房》,甚至更早以前十分小众的《托尼泷谷》,《哈纳莱伊湾》可以说是较为容易改编的选择。

《哈纳莱伊湾》出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谭集》,时间上是在小长篇《天黑以后》之后,巨型长篇《1Q84》之前。奇谭即奇谈,这部小说集讲述的都是发生在东京的奇谭故事。按照中文版的文案所言,这些作品通过偶然性突出了人生命运的神秘感。

具体到《哈纳莱伊湾》这篇作品,讲述的是一个中年丧子的东京女性,前往夏威夷的哈纳莱伊湾为因鲨鱼袭击呛水而死的儿子收尸的故事。从此以后,幸每年都会在儿子忌日前后来哈纳莱伊湾住上三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海边观看冲浪的人群。在这样重复的过程里,她作为儿子在附近被鲨鱼咬死的日本母亲而为大家所熟悉。这一年她遇到两个日本来的男孩,年纪和儿子死去时相仿,幸帮他们找到了廉价的旅馆,也即儿子去世时住过的那一间,就这样和他们熟悉起来。两个男孩临走前一晚问起幸,有没有在海边见过一个单腿日本冲浪手。幸意识到,他们看见的是死去的儿子。于是像发了疯一般,从早到晚在海滩上寻找,四处打听,但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男孩们所说的单腿冲浪手。于是只能这样返回日本。

这篇小说中充满了各种独特的村上春树元素,比如表面展现的海滩、冲浪手、夏威夷等美国元素,然后是内里的日式羁绊,永远的丧失。评论普遍认为村上春树的小说充斥着大量西方元素,但我认为,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内在的情感其实非常日本。

美丽的哈纳莱伊湾

比如,这部电影中基本保留了小说中的对话的原文。负责协助处理儿子后事的警察说了这样两段话。

“在这座考爱岛,大自然时常夺取人命。如您所见,这里的大自然的确十分漂亮,但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置人于死地。我们和这种可能性一起生活。对您儿子的死我深感遗憾,衷心同情,但请您不要因为这件事埋怨、憎恨我们这座岛。在您听来或许是一厢情愿的辩解,可这是我的请求。”

“无论名义如何,战争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没有哪一方。对于您,我想的确是深痛的体验,但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这样认为——您的儿子是同什么名义什么愤怒什么憎恨一概无缘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

以及电影中以演员的表现所呈现的心理活动描写,小说原文是这样写的:“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接受这座岛。一如那位日本血统警察以沉静的语声提示的那样,自己必须原原本本接受这里存在的东西。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资格那类东西有也罢没有也罢,都要照样接受。”

这几段可以说是进入这个短篇小说的钥匙,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们讲述的是和《挪威的森林》中的名句“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一样的命题。

在我看来,这种多少显得暧昧不清的命题,甚至十分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都是完完全全的日本思维产物。

这种非常具有张力的情感羁绊,足以支撑一部电影。而这部电影也确实是从这里入手进行改编的。

但熟悉小说原作的读者,在看完电影后,可能会觉得有所缺失,甚至可以说,小说中关于女主人公幸的关键背景是缺失的。

电影的叙事主要分为两个时空,以现在进行时的哈纳莱伊湾为主,日本的回忆和短暂归国的生活为辅,由此来呈现和填补主人公幸的形象。

根据电影的叙述,我们知道幸会弹钢琴,曾在芝加哥住过两年,丈夫吸毒死在别的女人床上,那之后她开了一家爵士乐酒吧,独自照顾儿子长大,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死于鲨鱼袭击后的呛水事故。

由此,电影基本上是围绕着一段丧夫丧子之后的心灵治愈之旅展开的。在我看来,这样其实丢弃了原文中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

原文中有一段详细描述幸的钢琴才能的文字,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就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村上小说中经典的转场情节再度出现:“可是,幸似乎很难成为职业钢琴手,因为她所擅长的仅仅是准确模仿原创作品。把已有的东西按原样弹奏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但不能创作属于自己本身的音乐。即使告诉她随便弹什么都行,她也不晓得弹什么好。每次开始随便弹奏,弹来弹去都还是要模仿什么。她也不习惯读谱,面对写得密密麻麻的乐谱,她每每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而实际听声后将其原封不动移至键盘则轻松得多——作为钢琴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干不下去,她心里想道。”

通过这段描写,幸进入了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一类重要角色队列。这类人几乎拥有美满的人生,无忧无虑地长大,和理想的恋人在宛如伊甸园般的完美世界度过无缺的少年时代,但因为某种缺憾的存在,他们的人生存在永远不可弥合的欠缺。比如《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佐伯,《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敏,《奇鸟行状录》中的马耳他与克里他姐妹……如果用村上春树本人的词句来形容,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无、徒有四壁的房子”。

小说中还解释了幸与丈夫相爱的原因:“丈夫固然性格粗暴,但具有原创音乐才华,在爵士乐坦上作为年轻旗手受人瞩目,幸就是被他这一点吸引住了。”

也许是出于现实化、日本化的落地处理,电影整个删去了幸的这一部分背景。继而又扩写了她与儿子日常的争执与温情,丰满了母子关系的线索。

影片中保留了小说中的另外一条重要线索,第一处是处理儿子身后事务的警察对幸说:“我叔叔死于1952年的朝鲜战争,白马高地战役。人在战争中死亡,为什么?因为愤怒与憎恨,来自对立双方的愤怒与憎恨。”

第二处是幸与两个男孩在酒吧碰见一个退役的美国大兵,大兵说:“我以前在日本待过,很久以前,在岩国基地待了两年。我们为什么要特意到岩国,去保护日本人呢?”

第三处是幸回日本后又遇见冲浪的男孩,男孩说:“我和鸡一样,走三步就会失忆。健忘不是问题,遗忘才是问题。”

人在战争中因为愤怒与仇恨而死亡,但在自然灾难中,死亡却让人几乎找不到愤怒与仇恨的对象。在得知男孩曾多次看见单腿日本冲浪手之后,幸的情绪经历了巨大的转变,由失落地寻找,到愤怒地与沙滩上的树根搏斗,再到仇恨地喊出:“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也是在这样排山倒海的爆发之后,幸明白了警察的话,对于死亡、对于仇恨,她能做的只有接受,并且怀揣着对儿子、对丈夫、对这座岛的仇恨,“作为一个健康的中年女性睁眼醒来”。

影片额外增添了两处细节,一个是夏威夷警方执意要代为保存的儿子的手印,希望能在幸改变主意后交给她。另一个是丈夫的随身听,后来被儿子找出来继续听,幸起初不能理解,甚至将对丈夫的恨也转移到了儿子身上。但最后她打开儿子的遗物,打开随身听,听到磁带里播放的Iggy Pop的《过客》的欢快旋律,她似乎终于理解了丈夫和儿子,完成了自我疗愈。

影片中的夏威夷像是一个清凉的世界

与印象中火辣的夏威夷不同,影片中的夏威夷充斥着各种绿色,海洋的浅绿、森林的墨绿,再加上时不时下起的雨,营造出的是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世界。或许如同小说中幸所说的那般:夏威夷完全位于北半球,四季一个也不少。夏天热,冬天也够冷。

另外必须要说的是,吉田羊的演绎十分精彩,几乎从影片开始的一出场,她就完全让人相信了这个故事。她所塑造的幸是一个几乎处在虚浮状态的女性,完全是片中角色口中的“悲剧母亲”的形象,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孑然一身”的状态。在阅读直子、佐伯、敏这些经典角色时,我很难在脑海中为她们安上日本女演员的形象。我在读小说时完全想象不出幸会是怎样的面貌,但吉田羊的演绎完全可信。

疯狂寻找儿子的幸

原小说的结尾十分精彩:幸每个晚间都坐在八十八个象牙白色或黑色键盘前,几乎自动地动着手指。那时间里别的什么也不想,惟有旋律通过意识从此侧房门进入,由彼侧房门离去。不弹钢琴的时候,她就思考秋末在哈纳莱伊居住的三个星期:拍岸的涛声,铁树的低吟,被信风吹移的云,大大地展开双翅在空中盘旋的信天翁,以及应该在那里等待她的东西。对她来说,此外没有任何让她思念的东西。哈纳莱伊湾!

而在以疗愈为结束的影片结尾,幸终于回过头,望向男孩们所说的方向,露出了微笑。她看见了儿子吗?我希望她没有。但我相信,影片中的幸即便已孑然一身,依然能继续向前走。


哈纳莱伊湾ハナレイ・ベイ(2018)

又名:Hanalei Bay

上映日期:2018-10-19(日本)片长:97分钟

主演:吉田羊 佐野玲於 村上虹郎 佐藤魁 栗原类 

导演:松永大司 编剧:松永大司 Daishi Matsunaga/村上春树 Haruki Muraka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