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了一篇我对《马利纳》文本的分析,供电影版观众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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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巴赫曼发表“死亡方式”系列的开篇之作《马利纳》,不久后在一场火灾中不幸离世。《马利纳》代表了巴赫曼在生命末尾创作的一部“精神和想象的传记”[1](P72),记录了诗人恐惧、分裂、创伤性的精神体验和主体危机,其跳跃的叙事始终围绕主人公的生活、幻想和梦境,强调“感情主体的绝对诉求”[2](P130) 。

《马利纳》中无名主人公叙述她徘徊于同居伴侣马利纳以及情人伊万之间的日常生活,于叙述者的存在而言,二者是缺一不可并时常斗争的——书中的“我”“需要我的双重存在,我的伊万生活和马利纳领地。我不能活在伊万不在之处,正如我无法回到没有马利纳的家”[3](P628)。

要进一步挖掘《马利纳》中三边人物关系的深层涵义,需理解诗人的存在危机。存在主义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称“生存是有限和无限、瞬间和永恒所缔造的孩子,因而它是一场持续的抗争”[4](P67)。这种生存危机脱胎于有限性的存在对生命的虚无和荒谬性的体验,与“生存”和“死亡”的根源性母题息息相关。

巴赫曼在维也纳大学的博士论文《对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批判接受》以新实证主义者的立场对海德格尔哲学进行了意识形态的批判,却表达了对其关注生存问题的认同。不同于其他注重逻辑和分析科学的新维也纳学派学者,巴赫曼仍然肯定了形而上学和诗性语言拯救存在危机的必要。她的代表性诗作《被延期的日子》中弥漫着对死亡和灾难临近的预感,而在第二部诗集《呼唤大熊座》中,诗人在隐喻中流露出强烈的“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和生存恐惧”以及“存在主义者悲观的生活情感”[5]。巴赫曼的生存危机被认为是一种战后生存伦理的矛盾冲突,极大程度上受到纳粹党父亲和犹太恋人策兰对立的政治身份的影响[6]。《马利纳》对于主体感受的描写,家庭内部创伤记忆的呈现以及自传性质都反映了作家自身的生存抗争。追索着生存的终极意义,巴赫曼早已在论文中明确提出要以艺术语言表达生存感,在语言中探索世界的边界[6]。

结合巴赫曼的生存问题、哲学思想和美学追求分析,主人公与两位恋人形成的三边人物关系蕴藏着理性秩序和乌托邦的冲突。沉迷幻想、追逐“不可言说”的乌托邦与现实生活产生不可调和的反差,成为书中主人公及诗人共同面临的生存难题。

马利纳领地:理性,保护和共生

《马利纳》一书并不遵循传统时空写作方式,女主人公记忆的展开和对事物的评价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和核心人物马利纳之间的对话。马利纳是与叙述者同居的男性,一个伪经书的作者,在军事研究所工作;他们外出时自然地被认为是一对夫妇。但马利纳的忽隐忽现的存在和小说末尾替代叙述者身份的情节更令人偏向于认为他是叙述者的“ego”,或曰另一分裂的自我。马利纳与“我”的关系通常被解读为穆齐尔式“兄妹”或一体双生的“影子人”(Doppelgänger):他常常以倾听者和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具有与“我”截然不同的超然、冷静和理智①。女性主义研究往往将其解读为父权的代言人,在“我”走入墙上的裂缝,遗物被马利纳清理之时,女性叙述者冲动而感性的声音被完全抹去[7]。比起对立的“竞争”关系,本文更关注叙述者和马利纳的“共生”甚至“寄生”的状态。马利纳帮助主人公与外界沟通,象征着理性和秩序。在本文中,理性既指主体在思考与决策时符合客观实际、逻辑思维规律和社会规范的意识,也指哲学意义上与直观、直觉、本能对立的逻辑理性。

马利纳始终伴随在女主人公左右,安慰和守护着她。他的存在往往化为一种女主人公不可或缺的思维形态:“我也确信我需要马利纳,并且我想知道的一切必须来自于他。 ”[3](P286)与伊万的恋情无可救药地走向尾声时,绝望中的女主人公不停呼唤马利纳。“马利纳在哪?上帝,如果马利纳在我身旁就好了,因为我再次承受不住了。”[3](P622)。马利纳每每在她无助之时伸出援手,文中她多次以放弃生活的姿态瘫倒在地板上,是马利纳“将我扶起来”,“把我搂了又搂”,将“冷静”传递给“我”[3](P564)。沉溺于幻想和痛苦的女主人公依靠马利纳理性的力量维持生存,她进食仅为“取悦马利纳”。正如女主人公的星象中“难以言喻的张力”表明的——“两个人分别站在极端对立的位置”、“我总是在被撕裂成两个人的边缘……男性和女性,理性和感觉,创造和自我摧毁”[3](P580),马利纳也可以被理解为非真实的、“我”的另一个人格,他的理性保护“我”不陷入“虚无的灾难般的坠落”[3](P219)。

然而,这种理性因无法真正解决叙述者生命的死局而具有根基上的局限。巴赫曼形容马利纳具有“非人的冷酷”,这体现于他“低声的建议,他的沉默和漠然的提问”[3](P670)。在第二章“第三人”中,主人公穿梭在遭遇威胁、虐待和谋杀的恐怖梦境中,一次次经历创痛和未知灾难引发的崩溃。对待她关于“父亲”喋喋不休的控诉和倾诉,马利纳从未试图表达理解,相反,他用问题回避着问题:“你为什么总是提你父亲呢?”他也以理性主义者的方式为主人公开出药方,“不用谈论它(毁灭),就这样与之生活下去。”[3](P561)从作者哲学观的角度理解,马利纳被指出代表着将美学驱逐于理性之外的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8]。维特根斯坦为可言说的科学命题与不可思考的神秘领域划清界限,并对世界基本事态和基本事实进行了梳理和分析。这种强大的实证逻辑是巴赫曼理性的一面,作为新维也纳派学者,巴赫曼深受维特根斯坦影响。但她更为关心的“不可言说”和美学问题既无法通过严密的实证主义论证,也无法在维特根斯坦对“不可言说”之物的沉默中得到回应。这种隔阂的状态反映在“我”与马利纳一个冲动感性而另一冷漠强大的对话声中:即使围绕同一个主题,他们的交流始终存在真空般的断裂。

伊万生活: 爱欲、自由和艺术乌托邦

在《马利纳》里,巴赫曼写道:“如果有人极为美和寻常,为何这样可以激发幻想的人绝无仅有?我从未历经幸福……但曾看到过美。你会觉得这无足轻重。”[3](P652) 巴赫曼以及许多艺术家对于美的狂热正呼应奥斯卡·王尔德“生活模仿艺术”的理念,将理性领域“无足轻重”的美视为抵抗存在主义危机的光明。但幻想与美的实践往往基于感性和直觉,更接近脱离现实和理性的空想,只能存在于充满未知、却不植根于现实的乌托邦中。在主人公眼中,降临的恋人是美的使者与拯救者。他被叙述者神化过的形象代表着爱欲、艺术和自由结成的乌托邦。

伊万首先作为原初的“另一半”为主人公带来幸福、驱赶孤独。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指出,人生来的不完整促使他们奋力追求另一半的自己,“爱欲(Eros)在世人身上植下了根……修复[世人的]原初自然”[9](P20)。柏拉图所说的“爱欲”在“美”中孕育[9](P241),为人类连通可朽和不朽的境界。《马利纳》第一章“与伊万的幸福生活”中,女主人公通过与伊万的爱情从异化的、充满灾难体验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幸福。与伊万沿着多瑙河缓缓行驶时,她幻想正在拍摄一部“与伊万一起快乐”的电影,并感受到“一个接着一个的奇迹”,镜头画面“迅速”涌出,“令我眩晕”[3](P341)。和着收音机的旋律,她放声唱出:“因为我已熬过了冬天/因为我如此幸福……因为伊万已经出现。”[3](P344)伊万的降临伴随着“奇迹”和“眩晕”,使“我”体会到与爱人心灵合一的幸福。伊万指涉巴赫曼现实中的灵魂爱侣策兰,两位诗人互相吸引和爱慕,却在沟通中频频受阻:巴赫曼给策兰的信件有许多未能寄出或被她本人焚烧。《马利纳》中主人公抽屉里从未被寄出的信,或许正是和策兰交流受阻后积压的情感。伊万在书中插入的童话《卡格兰公主的秘密》中还对应与公主有一段刻骨铭心恋情的“异乡人”,在童话中,他从匈奴帐营中将公主解救出来,在逃亡途中二人约定将在“二十世纪”的“某个城市某个街道”“花朵簇拥的一扇窗前”再次相见[3](P356)。该篇章实际上创作于巴赫曼听闻昔日爱人策兰投河自尽的噩耗之后,其场景和描述频频指向策兰诗歌中的意象[10]。巴赫曼将爱情视为一种“对抗死亡寒冷的治愈力量”[10],这也不难理解为何伊万/异乡人会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

在文学层面,伊万十分趋近缪斯的位置。巴赫曼谈及她生活艺术化的倾向,称“爱情即作品,我相信只有很少人才能做到”[1](P109)。遭遇失语危机的女主人公和伊万一起在交往中构建句式——“疲劳句子、”“下棋句子”和“通话句子”,“他的到来让辅音再一次连贯、可懂,让元音发挥它的饱满响亮,让词语再次爬上我的嘴唇”[3](P303-304)。这奇特的安排与她将爱情和艺术贯通的做法不谋而合:爱情的生命力给巴赫曼带来创作的源泉。在另一方面,和马利纳代表的维特根斯坦理性的书写方式对应,伊万所代表的一种“美”的语言以其广阔的张力和冲突“向界限内部的经验主体展示被经验到的神秘”[6]。巴赫曼承认“必须生存在秩序的限制中,不可能脱离社会”,但“在此界限内部,我们却把目光投向完美的、不可能的、不可及的事物,无论是爱、自由或者每一个纯粹的理想。”[11](IV276)她因此将目光投向了乌托邦,以幻想取代逻辑,以创造和摸索取代秩序。在她“Literature als Utopie”(作为乌托邦的文学)写作理念里,文学具有实现愿望的乌托邦空间,可抵抗世界的易变问题[12](P522)。《马利纳》女主人公念念不舍的伊万因在“语言和审美的乌托邦”维度为诗人对抗现实的生存危机而意义重大[5]。

在伊万爱与美的乌托邦中,主人公还触及了脱离现代生活异化秩序的自由。积压、烧毁和径直丢弃的信件显示了《马利纳》女主人公斩断社会联系和违反生活秩序的倾向。与生产活动相比,沉迷于爱情和幻想、受困于梦境的主人公更关注形而上的思索、对记忆和创痛的反刍和精神历程的反省。她形容自己“肆意放纵”且易“激动神迷”[3](P584),“一直生活在极端的无序中”[3](P683)。这样颠覆性的思维的无序是巴赫曼对“闭合的意识形态”的攻击,她认为后者“直接导致了战争”,且“永恒的信仰战争仍在现代秩序内持续”[11]。与此对应的是她在书中第二章末尾发出的“这是永恒的战争”的控诉。除了与纳粹历史、父权暴力有关的解读外,这一句控诉同样可以解读为来自受到秩序压制的情感丰沛的个体内心。

非理性恐怖:超越还是越轨?

幻想让人轻盈,却增加了坠落的危机。在危险的三人关系中,主人公依附一人,迷恋另一人,在爱与美的幻想中越过理性的安全边界。但《马利纳》呈现的越轨危机不只是理性和感性、现实和乌托邦的二元对峙,还包含因理性缺席引起的非理性恐怖。探究自我感知、直觉、无意识等“不可言说”领域时,主体不可避免地遭到非理性的侵入,因为表达非理性体验往往需要作者充分张开敏感的内心,描摹包含了创伤和幸福的极致体验。诗人徘徊于理性与感性之间、越过非理性界限的历程让我们看到艺术乌托邦背后的危险。

就巴赫曼而言,艺术的使命在于表述超越人类理性认识的世界。她将这种非理性聚焦在“意外”(Zufall)这一与现代人类生存问题息息相关的现象上。“意外”逃脱了理性科学与因果秩序的约束,是一种“反逻辑”、“反秩序”的“自在之物”,它通常以突然袭击或发作的神秘形式引发日常生活中的灾难事件、畸形、死亡和疾病[13]。延续了尼采、布洛赫和维特根斯坦等哲学家对这一现象的讨论,巴赫曼认为无法客体化和理论化的“自在之物”是可以感知和描述的,而呈现这种“意外”对表现人类的生存危机意义不凡。人类的情感和生存体验,譬如恐惧,就是一种意外的“突袭”,“对生活的群体攻击”[11](III406)。在《马利纳》中,其表现为随处可见的“战栗的焦虑”、“在整个城市上空盘旋的”、“高度紧张的情绪”、“分裂”和“疯癫”[3](P302)。感知与表达这种危机无异于《马利纳》电影版中主角“以灼烧之手记述火之本性”的自白。“火中取栗”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在对伊万“拯救者”的幻想破灭后,叙述者的日常生活完全遭受噩梦和记忆的侵袭,最终消失在了墙上的一道裂缝中。

由此看来,作家不仅面临着在理性秩序和乌托邦理想二者间挣扎徘徊的困境,还需要承受冲破理性安全界限的后果,亲身试验极致之美的“毒性”。巴赫曼理性和艺术乌托邦的矛盾外化于《马利纳》女主人公缺一不可的“伊万生活“和“马利纳领地”。不可忽视的是,此时越轨危机不只是抉择问题,还有美的路径上非理性的暗箭,这正应和着顾城诗中美丽的谶言,彩虹倏忽化为蛇影,红花下一秒也可化为血腥。

注释:

①关于马利纳和主人公“兄妹”和“影子人”的解读参见张晓静的“爱情即作品——论英·巴赫曼对保罗·策兰的引用”与“谁是马利纳?——论巴赫曼小说《马利纳》中的影子人结构”。

[1] Ingeborg Bachmann. Wir müssen wahre Sätze finden: Gespräche und Interviews[M]. München: Piper, 1983.
[2] Kurt Bartsch. Ingeborg Bachmann[M]. Stuttgart: J. B. Metzler, 1997.
[3] Ingeborg Bachmann. "Todesarten"-Projekt: Kritische Ausgabe[M]. Band 3.1. München: Piper, 1995.
[4]克尔凯郭尔.最后的、非科学性的序言·克尔凯郭尔文集第5卷[M].王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5] 贺骥.在介入现实与乌托邦幻想之间摇摆——评英格博格·巴赫曼的诗歌[J].东吴学术,2015,31(6):43-48.
[6] 任昱璞.英格博格·巴赫曼对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扬弃[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7,(5):67-70.
[7]Sara Lennox. In the Cemetery of the Murdered Daughters: Ingeborg Bachmann's Malina[J]. Studies in 20th & 21st Century Literature, 1980, 5(1): 75-105.
[8]Inge Steutzger. "Zu einem Sprachspiel gehört eine ganze Kultur": Wittgenstein in der Prosa von Ingeborg Bachmann und Thomas Bernhard[M]. Rombach, 2001.
[9]柏拉图.柏拉图四书[M].刘小枫,编译.三联书店,2015.
[10]张晓静.爱情即作品——论英·巴赫曼对保罗·策兰的引用[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5,(5):15-[11]Ingeborg Bachmann. Werke[M]. München: Piper Verlag, 1978.
[12]Edgar Marsch, “Ingeborg Bachmann,” in Deutsche Dichter der Gegenwart[M], ed. Benno von Wiese. Berlin: Eric Schmidt Verlag, 1973.
[13]张晓静.关于现代性体验的几个名词解释——试析英·巴赫曼《意外之地》中的现代城市图景[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4):26-37.


马利纳Malina(1991)

又名:玛莲娜(港) / 玛丽娜

上映日期:1991-01-17片长:125分钟

主演:伊莎贝尔·于佩尔 马修·加里瑞 詹·托盖 Fritz Sch 

导演:沃纳·施罗德 编剧:Elfriede Jelin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