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11-16

驴得水:如果人生不称意，还要想着明天弄扁舟

跟所有的喜剧电影一样，影片一开始就沿着所有荒诞现实主义的正常基调走。
一九四二年的中国，（这一年的中国河南，饿死了好多人，想知道更多请参考冯小刚的《一九四二》），陕北某个高原地区，几个业余的教育工作者，在一个为理想而奋斗的老头的组织下，维持着一个只有六个学生的学校。学生放假了，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一边聊着污段子，一边讨论着怎么样吸收更多的学生来上课。孙校长一本正经左右逢源，张一曼水性率真放浪形骸，裴奎山斤斤计较见招拆招，周铁男看起来脑子缺根筋，但是在伟大的教育事业面前，正气浩然，宁愿捐出工资资助鼓励上不起学的孩子。谈不拢互相撕逼，谈拢了击掌为盟。少女孙佳脸上有着独属于青春的明媚，有着南笙女神身着古装时的书卷气息。救火时，急转的镜头扫过她的脸，有着对驴得水亲人般的牵挂和想要扑灭火的执着。
回想少年时的我们，虽然一无所有，却怀着潇洒放肆的理想。那时候，我们和周铁男孙佳一样，哪怕只能做个简简单单的人，但一定要胸有所秉，坚守原则。
电影画面唯美，云高气爽，黄土连绵，如此赏心悦目良辰美景，实在令人神往。谁曾想，那看似突兀的驴棚里的一场大火，暗示了这一切将为之，变。

从陕北山神庙改装的小学校到重庆国民政府的教育部，至少有一千里的距离。驴棚烧掉以后，特派员带着随从就这样不辞辛苦千里达达地来了，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驴得水老师。

喜剧之所以令人发笑，不是因为新颖的构思完全脱离现实，而是把现实中存在的物种差异故意放大，而又不能太过，让受众感觉到自己比剧中的人具有某方面的优势，由此引发笑料。举几个栗子，剧中张一曼老师一再提到裴奎山老师硬不起来，硬起来也就几秒钟，观众就大笑，因为心里会想，就算我再差也有几分钟，比他强。赵本山的卖拐卖车小品惹人发笑，观众心里会想，我智商再低也不至于分不清如此劣等的骗局。特派员来调查吕得水老师本身就带有戏剧性，观众会想，我们学校就算是上级来，也不至于大到教育部，就算是查到有老师吃空饷，也不至于这老师居然是一头驴。所以，从剧情来讲，关于特派员第一次巡视的所有设定是非常符合一个喜剧电影的基本要求的。当然如果仅限于此，这也仅仅是一个喜剧而已。

三个月后，特派员再次光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旧板凳换成了新桌椅。破窑洞用上了电灯。相处融洽的老师们关系势同水火。铜匠明白了有教无类。终于知道吕老师的补贴不是三万而是十万。张一曼老师头发被孙校长剪了，人也疯了。驴也杀了。原本执着的少女孙佳妥协了。。。
我觉得，最让人唏嘘的转变是周铁男。在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被手枪打死之后，在生与死的边缘打了一个转之后，在明白了剪刀干不过手枪之后，周铁男瞬间黑化，正义和尊严一下子低到尘土里。他由一个虽然大条但是充满正能量勇敢血性的汉子，变成了一个对特派员的强权唯命是从，对张一曼的遭遇冷漠置之，而又会在孙佳面前强词夺理的小人。他的信仰，他追随的偶像本来是理想主义者孙校长，立刻变成了现实主义者特派员。他的转变令原本嘻嘻哈哈的放映厅变成了寂静异常的停尸间。他的转变使这个喜剧电影变得像大话西游一样深刻。他的转变让我理解了海报上的那句“讲个笑话，你可别哭”。

小说鹿鼎记中有段故事说，沐王府人众欲行反清复明大计，入紫禁城刺杀康熙，失手被擒的人须耐得住严刑拷打，百般无奈之时还要假冒平西王亲随，引发清廷与吴三桂的互相猜忌以便拥明势力坐收渔利。其中有一人名刘一舟者，面容俊朗，潇洒异常。一开始义字当头，铁骨铮铮，然而后来面对削铁如泥的匕首和剜眼割鼻的恐吓，不得不对韦小宝摇尾乞怜作叭儿狗状，满身正气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有一部电影《盗火线》中，有一幕是这样的。有个假释期间的黑人犯人，退出江湖后，在一家餐厅做工。餐厅老板对他百般凌辱，让他做最脏最差的工作，克扣他最多的工资。老板算准了因为他的尴尬身份，就算出现虐待和剥削之类的劳工纠纷，他也不敢报警，报了警警察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只好一忍再忍，敢怒不敢言。罗伯特德意罗饰演的主角大盗头目在作案之前车手忽然出了意外，于是罗伯特德意罗在最后一刻找到了他，给他一分钟的时间选择是否愿意去当车手。他俩是在监狱认识的，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这时候丹尼斯仅仅用几秒钟的时间，看了看手里的抹布，眼前的灶台，然后甩下了头上的帽子说：“我跟你走。”当年看这段看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为这存在的一瞬间，满抵得过沉沦的许多年。

小时候觉得刘一舟绣花枕头不讲义气，是个大草包，而那黑人快意恩仇负有担当。然而随着年岁渐长，我居然也能理解周铁男后来在孙佳面前的那段强词夺理。一下子委曲求全卧薪尝胆兵不厌诈谋定而后动有一种胜利叫做撤退之类的字眼纷至沓来。周晓枫说，许多时候，我不能义正词严的正确，也不能恰如其分的错误。虽然至今也没觉得自己从前与父母、与师长、与领导的不同观点是错误的，但是后来我也慢慢发觉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要分个清楚明白，好事坏事、好人坏人从来都不是一刀切的。妥协是个中性词，它的意思不是毫无原则的和解。

死生亦大。与周铁男和刘一舟而言，如不逢变故，未经生死，日子可以在陕北高原的山神庙里，或者颠沛流离的江湖岁月里，终生守着同样未经世事的如花美眷，性格也可以永远都恣意和张扬，向着那至高无上可能永远都达不到的理想，奋斗到老，也平淡到老。可是呢，在希望濒临绝望的边缘，抽身不得，洒脱不得，谁知道怎样处理才能合情合理理所当然？

电影里没有太多特写演员表情的镜头来细述内心的挣扎与纠结，貌似唯一的闪回留给了张一曼老师头发被剪掉的几个瞬间。跳舞、校服、校舍、田野，每一桢画面戏谑又晦暗难明地存在于张一曼老师的眼睛里，所有美好的过往都被孙校长一一剪去。那剪刀好似被年代、社会和命运操控着，强大到足以崩溃和扭曲任何一个浮世生活者的心灵，像一个巨大的喷雾器，在山神庙和放映厅里喷洒着苦涩、无奈和悲凉。

后来，在经过了这一系列变故的后来，三位老师又在击掌，张一曼老师回应的是一声枪响。她被逼着承认乱搞。她被逼着挨骂。她被逼着剪发。她够努力了，她也试图妥协，她抽打自己的嘴巴子，她甚至想疯掉，只是她是刚性的，终究还是想根据自己的好恶选择，就跟她选择唱歌、选择睡服铜匠一样。
最后的最后，孙佳去了延安，她还是没有选择去美国留学，而是选择了妥协。

张一曼是一道壮丽绝美的风景，她把岁月化成歌，留在了一九四二年的山河。孙佳把诗歌过成岁月，毕竟，首先得活着。一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个是明朝散发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