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度的方式有许多种,电影更是提供了无数种进入的可能性。香坦·阿克曼却为这部《News from home》选择了一种最不起眼的进入纽约的方式。然而,这种方式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使我与她共同直击了初到纽约的人的眼光与这个城市相遇时的感受。她用固定的长镜头拍摄了寂寥的飘扬着纸片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漠然伫立的红色建筑、稀稀落落的开过的几辆汽车以及景深处的一些扛着箱子的人影。一座大城市正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景象唤醒了深埋于我脑海中的记忆。我记得第一天从巴黎大学城的宿舍起来,从窗口向下望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觉,既神秘又虚空,既陌生又熟悉。然后画外音响起母亲的来信,用比利时法语诉说着家常事以及对离家万里的女儿的牵挂。法语的画外音对我来说感觉非常奇特。这是对一个初到异邦生活的讲法语的人的嘱托。而我刚到巴黎的时候,萦绕在我耳际的法语对我来说是一种难以破解的符码,而以法语为母语的人却在那个文化环境里游刃有余。我很难讲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不过和我有相同经历的人应该都会有一种时空倒错的强烈不真实感。

阿克曼以片断的方式纪录着这个城市和人。纽约的不同区域以断片的形式通过一个个长镜头组接在一起。画外音是母亲的一封封来信,既告知了家乡亲戚朋友的近况又交待了主人公在纽约不断变化的生活状况。这种纪录的方式看似在简单地堆砌图像,其实是有着很强的叙事性和形式考量的。我不敢确定这部片子是不是在拍摄的是纽约的几天,因为阿克曼在安排镜头的顺序时总是从白天到黑夜,接着是新的一天。而画外音却讲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的拍摄地点之间的地理关系也应该是有迹可寻的,熟悉纽约的人应该能重构她的拍摄地图,从而更深刻地了解她选择这些地点的用意。


阿克曼往往是以单个的长镜头为她的创作单位,一个镜头自成一首小诗,它所蕴藏的不仅仅是我们在商业电影里看到的叙事信息,而是情感(émotion)。情感这个词有着多层涵义。就像《狂人皮埃罗》中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问塞缪尔·福勒(Samuel Fuller)什么是电影,福勒回答说:“电影是战场,是爱,是恨、动作、暴力和死亡,用一个词概括,是情感。”经典电影(或可翻译为古典电影, le cinéma classique)的情感萌发于它的戏剧性,就像西方古典绘画孜孜不倦地捕捉身体表情动作和感情都达到极点的戏剧性瞬间一样。现代电影(le cinéma moderne)的情感更加抽象、更加直接:一条普通的街道,一些陌生的建筑和街区,一个空无一人的吧台,一节地铁车厢里的人们,无一不能成为创作对象。阿克曼的电影无疑为现代电影提供了一种重要形式。她拍摄的纽约直接与那些著名的城市摄影师的作品相联系,如果说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的纽约照片太过出格的话,那么贝伦尼斯·阿波特(Berenice Abbott)或者沃尔克·伊文斯(Walker Evans)的气质应该与她相符,甚至还可以让人联想到阿波特的精神导师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拍摄巴黎清晨凄清的街道的那些照片。阿克曼无论是拍摄人物也好,拍摄街道和建筑也好,都会考虑真实的城市空间与镜头所呈现的影像空间之间的亲缘性关系。换句话说,她拍摄的人物是城市空间中的人物,建筑也是与周边建筑共同组成的环境中的建筑。她不会将一个事物生硬地从背景中拖拽出来,像苏俄蒙太奇电影或者好莱坞电影中的大特写那样。她总是试图维持画面中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

该片中我印象最深刻是长达10分钟的用固定机位拍摄一个纽约地铁站的段落(séquence),摄影机只是为方便同侧月台的乘客上下车而轻微移动过两次。阿克曼非常懂得运用地铁站空间内在的“艺术性”,选择机位的动作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她全部的创作过程,之后的情景全部都是自然生成的。我们看到冷峻的裸露着的钢铁柱子和刺眼的日光灯管本身就描绘着70年代的现代性表壳。轰鸣的从不同轨道到来又离去的机车又给这个表壳增加了速度和时间的维度。静止的空间和时间统一体不断被机车的到来所切割和打断,接着又以速度和运动改变空间的样貌,改写时间的概念。人的身体的运动也成为其书写的重要载体。人们从对面月台走过,钢铁柱子与他们进行着消失与重现的游戏。在与摄影机同侧的月台,由于摄影机离轨道很近,下车的人们迎着摄影机而来。而从摄影机前走过的人们也在画面里留下了巨大的转瞬即逝的影子。身体本身变成了值得玩味和欣赏的对象。

我想说这其实是一部探险片,是一个女人对纽约这座让人浮想联翩的城市的探险。然而她选择的方式却是私密的、低调的、不动声色的、不介入的。这又是一个眼睛的故事,通过她的眼睛带领我们去探索这个用奇观掩盖平凡的大都会的寻常巷陌。到纽约而不去拍那些最有名的建筑和机构,而选择它最平凡的大街和交通工具,以及为一日三餐而奔波忙碌的普通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比征服亚马逊热带雨林更加有魄力的探险。也许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意味深长地透露了该片作为一部探险片的事实。在探险片的结尾总是出现类似的镜头,主人公在一个离奇的荒岛上完成他的有惊无险的探险活动之后,坐船离开这个荒岛重回人世。最后一个镜头往往是坐在船上看着荒岛消失在海平面上,这种离开是带着鲁滨孙式的哀愁和感叹的。《News from home》的这个结尾镜头第一次以全景来展现纽约,它的标志性建筑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塔在画面中赫然屹立。随着船的渐行渐远,纽约显得越来越小。漫天的迷雾使建筑物的辨识度很低,画面的基调非常阴沉萧瑟。也许阿克曼正是借助天气状况和这种拍摄手法来表达尽管经历了一次深入内部的旅行,但是她还是无法看清纽约的真实面目的感慨。

家乡的消息News from Home(1977)

上映日期:1977-05-20(戛纳电影节) / 1977-06-08(法国)片长:85分钟

主演:香特尔·阿克曼 

导演:香特尔·阿克曼 编剧:Chantal Aker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