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6-16

共产主义大厦:关于他们的中国梦

2013年6月4日，我的纪录片作品《共产主义大厦》完成了最终版的预告片。从二月底第一次开入安化楼，到逐渐与几位老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再到纪录片的拍摄剪辑，三个多月的时间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其中，有欣慰，也有辛酸，但更多的，是对时代、人生和梦想的感悟。

纪录片关注的是北京市东城区一栋老建筑——安化楼。这是一栋始建于1958年的单体九层建筑，其苏联建筑风格留下了大跃进时代的痕迹。实际上，这栋楼是北京市在建设“城市人民公社”时期建造的三座共产主义大厦中的一座，也是现在唯一仍被用作居民楼的一座。九层的楼高使它一度是北京最高的摩天大楼，北京市最早的电梯、传说中的公共食堂、舞厅、幼儿园，这一切都让当时住着四合院、小平房的北京人向往无比。

半个世纪风雨如晦，曾经为共产主义生活“量身定做”的公寓越来越不适合当下人的生活需要。昏暗的楼道、斑驳的墙壁、杂乱堆放的垃圾、满是油迹的厨房、每家每户分开计费的电表水表……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过去的几十年间，中国人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洗礼。安化楼是这无数次时代更迭的见证者，而楼里依然健在的老人们，则是其中大多数变革的参与者。大楼在时代的变幻中失去了最初的光彩，这群当年意气风发走进安化楼开始新生活的年轻人也已白发苍苍。

这群人中，以徐钦敏为代表，深味这几十年的沧桑巨变。时代潮流蓬勃前进中，个人好似挟裹其中的一朵浪花，辉煌过、拼搏过，但转瞬即逝。徐钦敏因为姐姐被日本人强奸而加入抗日队伍，又因为军人的使命感而与国民党官兵手足相残，无数次战斗给他留下了无数的伤疤，也铸就了他对共产主义生活的无限向往。然而，共产主义生活没有因为他搬进这座共产主义大厦而到来。他被红卫兵批斗，未成年的儿子愤而自杀，他的人生和理想在那一刻崩塌。

在一个时代面前，徐钦敏是渺小的，他没有选择，也无法改变结局。他不会选择像懦夫一般放着姐姐的仇不去报，他不会置军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于不顾放弃与另一帮中国人作战，他更不会在衷心热爱的党对自己个人进行大批判的时候有所抗争。因此，他只能忍受在抗日战场上眼睛被炸瞎，在孟良崮战役中跳下悬崖摔断了腿，在文革中连续六个小时弯着腰、烤着火，最终也必须忍受孩子夭折的事实。

但他可以有梦想，有永恒不灭的共产主义的梦想。在这个梦想中，人类之间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彻底消灭了私有制。正是这个梦想促使他在这一连串的打击过后坚持了下来。时至今日，他对社会上的各种不正之风深恶痛绝，但却仍没有忘掉对未来的最美好的向往。这，大概就是一个人能在变动的大时代里保持抗争的最初动力了。

从安化楼建成的1958年至今，已有55年的光阴。

五十年间，中国人经历了一次次梦想的破灭与重燃，心境和梦想也在一点点地发生着改变。在楼中老人的叙述中，过去的时代似乎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但精神无比充实的时代。

老徐说，那个社会是群众管群众，领导只是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才会出现；批评与自我批评让人与人之间都是同志关系。李大妈说，过去的居委会主任工资低，也不会用电脑，但做事认真负责；现在的大学生来做居委会工作，对上面一套，对下面一套，穿的那么体面，谁去干那些脏活累活。

同样在变的还有大楼与人的关系。为共产主义生活设计而成的大楼全部是公共厨房：早些时候，居民们每天早上在楼道里生起一个个煤球炉子，大楼向外冒出股股浓烟；现在，人人家里安上了自己的液化气，电费、水费也都分开计费才能避免左邻右舍因为几毛钱而争吵不休。

当下的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来充实内心世界？或许，徐钦敏和李秀梅也能为我们指引一条虽不明晰但有意义的路。徐钦敏告诉我们在富起来之后应该如何对待财富，用他自己的话讲，“北京哪里还有一个局级干部住着我这样的房子”，他很少坐电梯，是因为可以在锻炼身体的同时节约电，他从不剩饭，没吃完的下顿一定热一下继续吃。李秀梅则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共产党员如何一辈子坚持为人民服务，她退休多年，却依旧热情洋溢地每天准时在楼道口等着给每位居民发信和报纸。他们从那个逝去的时代走来，给我们这个时代留下的是许多已经不易找到的精神遗产。这或许也是记录他们个人口述历史的意义所在。

今天人的梦想大都直接而且实际，换句话说，我们的梦想变得小了。

如同《共产主义大厦》中年轻人的代表李阳所说的，共产主义太遥远化了，马克思好像都在做梦一样。在他看来，最为实际的梦想其实是邓小平带给他的，一种“白猫黑猫”式的实现个人价值的理想。而在徐钦敏的心中，理想应当是可以涵盖全人类的，应该是由无数共产党人共同去奋斗、流血完成的。

这中间，是中国人由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的嬗变。这种彻底的改变，使的中国人由全民一心的集体生活转变为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离群寡居式生活，使每个人内心关注的要旨由国计民生转为自家的柴米油盐。

这种转变的利弊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们更应该看到，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也是经济发展所必然带来的一段阵痛期。中国从选择走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会经历这种商品化社会个体孤立、感情淡漠的阶段，问题在于，传统熟人社会所造就的中国人性格如何在这种变化中适应而又不沉迷，关注个人小梦想的时候同时不忘人类的大梦想。

关注个人的梦想与国家的大梦想可以是不相矛盾的，可以是相辅相成的。共产主义的梦想，在今天乃至以后的任何一个时期都需要徐钦敏这样的人来坚持下去。只有如此，才能时刻提醒那些大多数沉醉在小生活中的人，我们有着怎样的过去，我们要去向什么样的未来。

——谨以此片，献给所有曾经和现在坚持梦想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