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欣赏中国文化的一点,就是话里有话。表面它说的是一件事,但实际它想表达的是另一件事。我最喜欢看的一部反赌打黑电视剧叫《使命》。里面每个人物,每次讲话,背后都有潜台词,特别耐品。相比之下,它后续的《使命2》和《使命3》就都把这种表意直白化了,看着味道也就变淡了。记得《使命》中方政委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我这一路上就在捉摸,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但凡充满智慧的一个国家,都是一个比较累的国家。它的人民一定要为这种智慧性付出一定的代价,就是活着累。由傻子组成的国家是不会这样的,因为他们没什么可想的和可捉摸的,所以活着很轻松。中国就不一样了,我们在生活中需要捉摸的太多了。为什么我们历史上会有文字狱呢?为什么文革的这段时间,让很多人感到窒息呢?就是因为这些时期中国文化中这种潜台词的文化被变态地夸大了,以至于到了让人无法承受的程度。

在这种文化下,红学的诞生是必然的。《红楼梦》的经典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它的潜台词,它话里的话,它表面上这样说实际上那样想的事。红学就是把这些东西挖掘出来。《西游记》作为四大名著,其潜台词可挖掘的程度绝不亚于《红楼梦》。为什么《封神演义》同样是悬幻小说,就没有被列在四大名著中呢?因为它的文字相对直白,潜台词相对较少,读起来虽然“科幻”但相对无味。(有朋友对我所说的科幻一词表示不解,认为那时不应该有科幻,其实我所说的“科幻”就是代指玄幻。古人的“科幻”即迷信,呵呵。)

《大闹天宫》的文本价值之高,在中国动画片的选材之中可谓是翘楚中的翘楚了,也因此它的动画片曾经无比辉煌,3D改编版的它至今依然还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味道。这种味道没有一丁点儿是来自于所谓的3D处理,30%是来自于其颇为中国的画面表达,70%是来自其文本本身。或者说,看《大闹天宫》,无论它怎么立体化炫技,我也不会留恋于富丽堂皇的天庭,这点和其他动画片是有区别的。

有很多动画片,比如宫崎骏的一些片子,重点就是在塑造这样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想象的世界。可《大闹天宫》中天庭的世界再美轮美奂,再充满想象力,它所吸引人的也不是这种想象本身,而是其背后所代表的官僚阶级奢侈糜烂的生活。这个潜台词的存在,让你根本无法对其产生向往。这就是《大闹天宫》最最强大的力量。当外国人还沉迷于说“哇,蟠桃园多么美啊,天庭多么壮观啊”的同时,你作为中国文化的继承者却心知肚明,这恰恰是影片所讽刺的东西。

比如天庭对待孙悟空的态度是怎样变化的?这一点就充满了可读性。充当天庭与地面交流的只有两个人物,一个是太白金星,另一个是托塔李天王。前者是鸽派人物,主张靠招安——按现在的话来讲就是靠对话来解决问题,后者则是典型的鹰派人物,一切都靠武力解决。一开始,玉皇大帝听取的是太白金星的建议,给孙悟空哄上天庭委以小官加以管束;此计不成,玉皇便派出天兵天将欲意直接将其收服;被孙悟空打败后,玉皇再次召孙悟空上天去看蟠桃园;再次被孙悟空识破并且有孙悟空大闹蟠桃会后,玉皇感到脸上无光,再派十万天兵试图铲除孙悟空……这种变化背后实际体现了某种现实的政治态度变迁,领导就是在鸽派和鹰派的斗争中进行权衡决策的。

孙悟空第一次上金殿,戏弄站立两旁的大将军,后者脱口而出“妖猴在此”,孙悟空后笑道:“你你你……你不是个哑巴呀!”这句台词的讽刺性多么强!才刚上天庭,就这么赤裸裸地点出官场的丑陋样态。

当孙悟空自立为齐天大圣,托塔李天王又拿它不了的时候,太白金星又说道:“不如将计就计,给他个‘齐天大圣’的虚名,养在天上,驯服野性。”玉帝迟疑道:“好倒是好,只是日子久了,又要生事!”李天王乘机奏道:“要免生事,只有斩草除根!”玉帝看了李天王一眼,转对金星道:“还是太白金星之策为高,就把王母的蟠桃园让他看管,借此驯服野性,若再闹事,就地擒拿!”这段真是让人赞叹,好个太白金星,计谋何其阴险,武官把仗打在当面,文官往往是背后给人下刀子。玉帝的话也是耐人寻味,他先是预料猴子不好管,日子久了还要生事,后却主张把蟠桃园交给孙悟空管。他明明知道孙悟空是猴子,猴子专门爱吃桃子,为什么还要让它来管蟠桃园呢?他难道指望孙悟空安安分分地看桃园,一颗桃子不偷吃么?还是他有意让孙悟空偷吃仙桃呢?这里可以思考的玄机太多了。

《大闹天宫》,乃至整个《西游记》,都毫无例外地是在揭示中国的官场文化。两次招安孙悟空,两次被孙悟空识破骗局,均是因为孙悟空与这种官场文化的格格不入。官场文化浓缩成一个字就是“管”字。马天军来视察天马的时候,大笑着说:“我就是专管天马、也是专管你这猴头的上司!”七仙女来摘仙桃,土地劝说不住,也是有此议论:“王母的蟠桃园,我们来此摘桃,怎么由他来管?”核心都在一个“管”字上,可是孙悟空偏偏就最不服管,也最不愿意被管。他不知道如何管理下属,因为在他看来人人平等,在花果山如此,在做弼马温的时候释放天马也是因此想法;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上司,他决不会甘心做哑巴,也决不会说奉承话。

这只是一些简单的例子。《大闹天宫》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因为它背后文本的强大力量,让人眼看着片子,满脑子都折射出这些形象、这些剧情、这些对白背后的隐喻来。它的幽默,体现在你读懂了这些背后要素,对照现实社会以后那种会心的一笑;而不是像美国大片那样靠动作的噱头和一个语言上的小笑话。

其实什么是快餐式文化呢?就是把什么东西都像汉堡包一样叠好给你,一点都不带遮掩,和盘托出,直白简单。诚然,它们有容易理解的特点,也有利于国际化。但当我们都越发熟识并深陷美国动画那种快餐式文化的时候,我们更需要回过头来看看这部《大闹天宫》,去感受一下什么是中国式的智慧和中国式的文化,什么是一种内敛和深沉的美,什么是一种言此及彼的语言魅力,而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种炫技的美。

大闹天宫(2012)

又名:The Monkey King

上映日期:2012-01-11(中国大陆3D版) / 2017-10-13(中国大陆2D重映)片长:90分钟

主演:李扬 陈凯歌 陈道明 张国立 刘烨 胡歌 周立波 何炅 陈佩 

导演:万籁鸣 唐澄 速达 陈志宏 编剧:李克弱 Keruo Li/万籁鸣 Laiming Wan

大闹天宫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