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暴力」,英文片名是「Old Town Girls」,旧城女孩。旧城是这样的旧城:西南边陲,“为了经济建设而出生,因为资源耗竭被抛弃”,曾几何时也万物光明,也风风光光,如今千疮百孔,破败而闭塞。
女孩是这样的女孩:生于八零年代,一个参差的时代,有些地方理性在回归文化在复苏,但在这样一个西南边陲的旧城里,与七零年代六零年代也没什么差别。父亲暴躁,母亲温柔。母亲年轻时喜欢舞蹈,但在古板的父亲眼里,这是一种奢侈且无用的,甚至是不正经的喜欢。三十年后,幼年的记忆已支离破碎,仅存的两个完整的片断,一是被母亲悄悄拽去戏院,简陋的台子上熠熠生辉的灯光,灯光下一身华丽的女子婀娜又曼妙的舞姿,二是母亲被父亲殴打——是悄悄去戏院的代价。
这样的殴打也许会一直持续,在这座旧城里,男性的意志始终主宰着女性的命运。若干年之后,女孩也将步上母亲的后尘,为了喜欢舞蹈,为了想当舞蹈演员,为了不想去工厂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工,为了不想潦草地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庸庸碌碌的工人,而一再遭到父亲的暴力对待,不得已,只有妥协,与父亲眼里这个憨厚本分(有过相亲经验的当代女性应该知道,长辈眼里的“憨厚本分”是什么意思,嘻)的工人结婚,生下孩子。然而女孩又终究与母亲不同,本世纪初的旧城与八零年代的旧城也终究不同,终于,女孩逃了,逃离旧城,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去。
我尝试着如拼图般从被删减的片段里,从晦涩的隐喻与象征里,从寥寥数句的台词里去拼贴这个叫作“曲婷”的女孩的人生轨迹。其实称之为“女人”比较合理,但我想,曲婷心目中的自己,一定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人在幼年或少年时失去的,被压抑的,被损伤的,求而不得的,会用一生来找补,来疗愈。逃离旧城,是曲婷对自己的救赎,也是曲婷给自己的补偿。
易卜生后,“娜拉出走”成了文学作品的一个母题,也成了女性命运的一种范式。“出走”的意思,不仅仅是逃离你所居住的公寓,逃离你所居住的城市,还包括抽象意义上的逃离某种固有的生活轨迹。敢于打破规训,敢于逃出樊笼的女性总在蛊惑着我,不论这些女性是否自私,是否残忍,日后是回归还是堕落。我想到社会新闻里一些女性的故事,比如苏敏,比如汤晓艳,令人敬服,也令人心酸。其实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女性才能不必以“娜拉出走”式的决绝与激烈交换自由?到底什么时候,我们这个社会,才能允许每位女性踩着自己的步点,按照自己的节奏,跳一支属于自己的舞蹈?
- 二刷更新:关于曲婷 -
曲婷的人设其实很立体,也很丰盈,导演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区别于塑造水青时的直接(以行动、台词来凸显人物形象),运用不少隐喻(比如舞台)、象征(比如色彩)与留白技法(老杜与曲婷的对话,曲婷与水青的对话,曲婷向水青同学的炫耀,隐约揭开曲婷的过去),或许,是想为曲婷这一人物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符合水青视角下母亲的形象,但也间接影响到曲婷这一人物在观众眼中的完整性——你不能奢望所有观众拉片一样去研究一帧帧的画面,去揣摩一句句的台词,尤其是公映的正片里还删掉了一些戏份。
曲婷为什么抛夫弃女离开攀枝花?
曲婷是舞蹈演员,舞蹈是职业,是梦想,也是生命里“无烦无忧的乐园”,吉普赛女郎的自由,闪闪发光的仙女裙,舞台上的秋千,是现实中落后又闭塞的西南边陲小镇找不到的梦幻。曲婷在生完孩子两三个月后得到一次救场的机会,并且“多亏这场舞,我才活了过来”。对女性舞蹈演员而言,怀孕、生育所带来的身材变形、体力消耗,意味着职业生涯的停滞甚至中止,而失去舞蹈,对曲婷而言,生命也失去了活力。 假如曲婷不离开攀枝花,梦想是否还有生存空间?恐怕没有,水浩碌碌无为,经济状况大概也堪忧,而水青年幼,这意味着,曲婷假如不离开攀枝花,必然会从吉普赛女郎的秋千上跌落凡尘,闪闪发光的仙女裙换成围裙,被束缚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 在梦想、自由与丈夫、女儿之间,曲婷最终选择了前者,当有了去深圳的机会时,曲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自我,也自私。
曲婷与张哥的恩怨到底是怎样的?
曲婷是一个不太可靠的叙述者,所以我不太相信曲婷给水青、金熙、马悦悦讲的,因为一次演出大获成功,因为“鸡毛掸子”“泳衣”,得到了去深圳的机会。片中不断在暗示,曲婷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会示弱,会色诱,比如被删片段里勾着老杜的脖子娇嗔求他帮忙,比如老杜回忆曲婷年轻时如何“钓男人”,比如勾搭白皓文。很有可能,张哥是曲婷的金主,曲婷同他去了深圳,在他的赞助下开了自己的舞团,但后来舞团应该是出了什么状况,资金短缺,曲婷向张哥求助,但这一回,张哥拒绝帮忙,曲婷病急乱投医,一脚踩进张哥的死对头设的局,这个局应该不是针对曲婷,而是针对张哥。
曲婷欠张哥的死对头两百万,张哥被拿捏住把柄,因此记恨曲婷,向曲婷追债甚至追杀。
曲婷与张哥的关系,应该也只是金主与金丝雀的关系,显然,金丝雀不止一只,不然老杜也不会讲曲婷你“也算是”张哥的女人。曲婷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的金丝雀。
宾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杜给了曲婷三天去筹钱,三天,三个男人,细思恐极。 这个片段其实不该删,曲婷的生存困境与人生悲剧,在这里显现无遗。
所以,曲婷是一个这样的人……
万茜形容“自私、可怕、危险”,是一个把女儿拉入深渊的母亲。
但这位母亲,自己也活在深渊中。
片中我最喜欢的隐喻:曲婷的住处。它既简陋又华丽,简陋是破败的舞台,蒙尘的座椅,以及陈旧的幕布,华丽是舞台上如昼灯光下有地毯、贵妃椅、落地灯与床头柜的“卧室”。你完全可以想象,当曲婷决定暂时栖居在这里时,是如何在仓库里找出这些很可能是用来搭设布景的道具,然后把它们以这样的形态组合在舞台中央。
曲婷是为自己搭了一个房间。
而伍尔夫说:“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必定得有点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什么是女人“自己的房间”?不是女性拥有几套房产,每套房产里有几居室,而是女性所拥有的不受干扰不受侵犯的独立生存空间。
片中,曲婷始终没能拥有“自己的房间”,年轻时是因为婚育与职业的冲突(当代职业女性的困扰,很写实),后来依赖金主,沦为男性的附庸(即使在废弃戏院里搭了个“自己的房间”,还是被老杜找上门来,老杜倚在贵妃椅上的一幕是个绝妙的讽刺……)
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房间的曲婷,最终,也只能是萎谢了,堕落了。
- 一刷 -
人情:母女关系
在外流浪十几年的吉普赛女郎,连轻佻也是美丽的。朱唇皓齿,微卷短发,明晃晃的黄色连衣裙,同样明晃晃的黄色轿车,以及被美其名曰为“阅历”的一身风雨。
是十来岁的女孩所能幻想的,女性最美好的样子罢。
何况这样一个女人是自己睽违数年的母亲。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也写过这么一对母女:九莉年幼时,母亲蕊秋出国游学,数年后归来,在九莉眼中,母亲不同于娇蛮的姨太太,不同于阴沉的继母,不同于任何一身俗骨的市井男女,母亲是完美的,甚至母亲后来选择与父亲离婚,也是值得骄傲的“现代化”。“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蕊秋是九莉的太阳,或是,对蕊秋的幻想,是九莉的太阳。
如今我们轻而易举可以考证出,蕊秋与九莉这对母女的蓝本,其实是张爱玲与其母黄逸梵,而在张爱玲“崎岖的成长期”里,对母亲的幻想,也是寡淡又荒凉的生活稀缺且宝贵的缀饰:“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张爱玲如是说。
这句话,或许也可以作为水青对曲婷态度的一个注脚。吉普赛女郎流浪归来,住在童话里Alice的兔子洞,忽然入侵你贫瘠的生命,不会念叨你的成绩,不会干涉你的人际,不会因为你迟归而呵斥你,吉普赛女郎开着黄色轿车载着你与你的朋友在隧道里疾驰,你们唱着歌喝着啤酒,从前对你态度冷淡甚至轻蔑的朋友在你耳边低语羡慕你有这样一个母亲。你给我一场罗曼蒂克的幻想,我还你一份炽烈而赤诚的“罗曼蒂克的爱”。这种幻想,这种爱,无用,但对自幼缺少关怀的水青而言,是珍贵而不可或缺的。
「兔子暴力」的这对母女,与「小团圆」的这对母女,后来的命运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母亲美的面纱被撕开,狼狈不堪,跌落神坛。不同的是,九莉选择溃逃,而水青选择捍卫。水青成为捍卫者,而曲婷成为被庇护的对象,母女关系错位倒转。一场计划并不周密的绑架案,两百万,来换母女二人一场罗曼蒂克的幻想。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不,我愿意,为捍卫我的幻想,做任何事情。
意象:废弃的戏院,以及青春痘般的城市
戏院是梦幻,而废弃的戏院是梦幻的残影。流浪归来的曲婷,在一个青春痘般的城市,栖居在一个梦幻的残影中。
一条长而曲折还黑黝黝的甬道,灯逐盏逐盏被打开,最后来到舞台上,仿佛童话里的Alice进入兔子洞。如昼的暖橘色灯光下,一张贵妃椅沙发,一盏有流苏的落地灯,雕有繁复花纹的床头柜,甚至床头柜上还有个浮雕的高脚果盘,甚至地上还铺了地毯。灯光所及之处是金碧辉煌,大概是巴洛克风,洛可可风或是波西米亚风,总之斜倚在贵妃椅上的曲婷显得慵懒、优雅又贵气。而灯光之外,是破败的舞台,蒙尘的座椅,以及简陋的幕布。
水青在台下凝视着曲婷,后来老杜也在台下凝视着曲婷。人生如戏,曲婷把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排练成了一出光芒万丈的舞剧,演绎着一个吉普赛女郎自由的前半生,受教于来自捷克的舞蹈老师,为梦想流浪他乡,成为舞团里众星拱月的舞蹈演员,如今衣锦还乡,即使在烟火气扑面而来的米粉摊子旁,曲婷仍是抽着烟斜靠在密布蔓藤的矮墙上一个格格不入又惹眼撩人的存在,仿佛正对着虚无中的相机镜头,在拍摄一组画报。
当曲婷被老杜强行带离戏院,离开舞台,对曲婷的祛魅与解构才正式开始。当灯光熄灭,舞台暗场,滤镜破碎,曲婷也不过只是个卑微的、怯懦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人。从一开始一口软糯又甜美的普通话,墨镜遮脸,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再到后来拽着水青从宾馆逃出去时蓬乱头发、赤脚、衣衫不整、东西洒落一地的狼狈,以及片尾处搂着水青四川方言的告白,片头倒叙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斯底里的嘶吼,面对警察时的颤抖。曲婷的慵懒、优雅与贵气仿佛轰然坠落的幕布坍了下去,浮出地表的是一个被凝视、被侮辱也被损害的女性崩塌的人生。
众生皆苦。这样的人生是曲婷的,也是水青的,金熙的,马悦悦的。码头边的废旧沙发是水青的溃疡,浴室里的自残是金熙的伤疤,父亲则是马悦悦的隐痛,女孩子们放孔明灯、追逐、排舞、拍照,光芒万丈,却又自怀心事,咀嚼着人生的千疮百孔。
主题:多义性与可能性
导演申瑜在专访里讲自己是“故事先行”,“故事先行”必然导致的是主题的多义性与可能性,故事放在面前,任你如何解读,「兔子暴力」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是错位倒转的母女关系也好,原生家庭也好,成长的隐痛或是女性视角女性生存女性命运女性关怀,没有标准答案。
世上有两种审查,其中一种审查,是我们无可奈何又无法规避的,只能以片尾字幕来应对,除了略显突兀之外,倒也没什么。而另一种审查,却逐渐蚕食文艺创作的生存空间,也逐渐消蚀着纯粹的美,而最可怕的是,这种审查来自民间,自发且自觉。
小说是虚构,电影也是虚构,生活是虚构的基石,而虚构是生活的衍生也是它的再创作,它不是纪录片,不必也不该被与现实羁绊。小说/电影中虚构的人物,也没有必要接受道德的审判甚至道德的绑缚,曲婷是曲婷也只是「兔子暴力」里的曲婷,水青是水青也只是「兔子暴力」里的水青,金熙马悦悦以及马悦悦的父亲,他们只是「兔子暴力」里虚构的人物,是黑是白还是灰,在片尾暗场的一瞬间,故事已经完结。故事是故事,而现实是现实,故事没有颠覆现实的力量,而你的三观,不会因为一个故事而成形,也不会因为一个故事而摧毁。
坏人没有苦衷,好人没有阴暗,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所导致的自我审查,才是“故事先行”乃至文艺创作的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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