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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是19分04秒,结束是19分06秒,开始是一片黑屏,结束似乎也是一片黑屏——似乎,是不确定的状态,是模糊的影像,是隐约的样子,仅仅两秒,你能发现一个怎样的世界?你能打开一个怎样的故事?
20分钟的短片,当19分钟变成最后一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是一味的黑屏,并不是永远的沉寂:仔细听的话,是可以听到快门按下的声音,很清脆,但不重复,也没有连拍;之后在黑色的背景里,可以看见从上到下分两行排列的六张照片,或者不是照片,仅仅是一种类似画框的轮廓。声音有了,它在表达着一个动作,影像有了,它在抵达成影的结果,在声音和影像具备的条件下,为什么一张照片或者六张照片组成的组图不清晰地显示出来?甚至在最后的字幕中明确地标注着关于这一组照片的说明:“一张来自虚构影集的照片,Bob Gould 巴黎的春天,1983。”
每一张照片展示之后,每一张影像评说之后,都会打出这样的文字注解,Bob Gould是摄影的作者,《巴黎的春天》是图片的题目,1983则是拍摄的时间。这是完整的说明,但是为什么最后一张照片不进入瓦尔达的评说之中?为什么最后一张影像不进入观众的视野?最后是一个隐喻,巴黎的春天是一个象征,在最后的最后,也许瓦尔达想要用隐秘的方式藏匿起“一分钟一影像”的故事,就像“巴黎的春天”一样,它不是具象的,不是清晰的,不是轻易就可以被看见的。
一种策略,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生活无遮无拦地发生着,当有人按下快门,便成为了照片,当照片被镜头定格,便成为了影像,当影像被观众看见,便成为了互动,瓦尔达说,电影可以通过摄影机的过渡,将静止、定格的画面向过去、未来和想象三个维度延展。电影制造了运动的影像,静止的照片当然在无处不在的运动中,但是当她用170幅照片完成每张一分钟的解说,当用二十组照片组成一个短片,在某种程度上却是对运动的背离,没有连贯的情节,没有系列的组图,它们都在一种静止状态中,在一种平面世界里,甚至在一种孤独中被看见。
其实,瓦尔达并不是像在《向古巴人致意》中那样,把所拍摄的照片剪辑成动态的故事,展现巴西的风土人情,她反而让每一张照片保持独立状态——从运动返回到静止,不是回归到照片的物状态,而是在去除技术意义的运动之后,完成一种意识上的流动,或者像时间的绵延一样,突破了时间,突破了画框,突破了镜头,在更大更远的范围里阐述意义,在不固定的状态中解读背后的文本——从照片最表象的地方,深入深入再深入,挖掘画框之外的东西,发现镜头之外的内涵。
阿尔及利亚的妇女站在镜头前,在军人被征召时候她被迫做出这种姿势,但是在凌乱的头发、紧绷的面孔,愤怒的表情、苍老的皱纹之外,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像是在说:不!”瓦尔达说,照片不发出声音,但是她却听到了内心最强烈的声音,“抵制暴力表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是难以置信的反抗。”1960年,阿尔及利亚,马克·葛兰吉尔,这是这张照片的标注信息,一个女人的表情,是这张照片呈现的观感元素,但是从这些外在的东西入手,瓦尔达深入其中,找到了画面之外、绵延在时间里的意义。
安德烈马丁拍摄的手术室照片,是一只张开受伤的手和六只带着医用手套的手,瓦尔达看到了中间赤裸、张开的手,看到了旁边戴着“第二层皮肤”的六只手,但是,从这些可见的信息深入,她还想到了“被动的手和主动的手”,想到了“深处援助之手”,想到了波德莱尔所说“刽子手本人”;瓦森1913年拍摄的家庭照,是一个坐在那里望着父亲笑的男孩,母亲在树叶掩映处也看着可爱的小孩,这是呈现的最直接的信息,如果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他们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她是外祖母或者祖母,她注视着孩子的背影,似乎也充满了温馨,但是瓦尔达却在这些照片信息之外,对那个通道的黑暗部分感兴趣,“我感觉到无光区域的沉重。”1972年拍摄于巴塞罗那的《自画像》,一只手几乎以特写的方式张开着,对面是一个黑衣人,没有拍到他的脸,但是在一只手举起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拿着一条小鲨鱼,小鲨鱼张开着尖齿的嘴巴,瓦尔达叫他“鱼先生”,她看到了非童话的现实,看到了非游戏的恐怖,“不确定的愉悦会走向幻想和恐惧,或者这也是超现实主义。”
不同的手会想到“被动和主动”的对立,温馨的一家会看见黑暗中的沉重,猜拳游戏中会想象超现实主义的诡异,一张照片是静止的,是平面的,但是当它被置于一分钟的解读中的时候,思想会赋予更多的意义,和照片有关,又和照片无关,而每一张照片都需要一个读者,一个读者的解读,甚至一个读者的误读:误读背后的意义,误读框架之外的信息,误读确定之外的不确定,误读清晰之外的可能,所以瓦尔达会在自己家族有关的合影中,问:“为什么两个母亲都不笑?”所以她会在那张《带花的女孩儿》照片中提出“暴力能被一朵花阻止吗?”所以她会在《五点到七点的克莱奥》的一个瞬间中,想到破碎的镜子、捡起的弹夹、拿着的皮夹和硬币中,发现破碎的自我,破碎的记忆,以及如何在紧张中制造一种“追捕的电影”。
四角方正的一张照片,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分钟解读,尺寸、时间、场景,都是确定的,关于政治,关于战争,关于女人,关于游戏,关于记忆,关于暴力,关于现实,关于梦想,但是一切都不再是唯一,它向不同的方向扩散,它在不同的层面延伸,而即使瓦尔达用自己的眼睛发现画面之外的东西,思考照片之外的信息,也只是属于瓦尔达——似乎也变成了唯一,变成了确定,而这又违背了瓦尔达当初的想法,所以在这个充满隐喻的行为艺术中,瓦尔达终于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退出,选择了让影像回归影像。
W.Eugene Smith在1943年拍摄于几里巴斯共和国首都塔拉瓦的那张照片,瓦尔达没有说一句话,它在无声中被展示着:积雪的道路上,是一个巨大的水坑,水坑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前面的那具尸体似乎已经被烧焦,黑色在积雪的地上显得如此醒目——屠杀结束了?是谁制造了惨案?他们是无辜的牺牲者还是被审判的道德败坏者?1978年《长榻系列·第六号》摄影作品,瓦尔达也是沉默的,甚至画面只停留了短短3秒,沙发上躺着的是一个裸体女人?覆盖在上面的是一只宠物狗?为什么空中飘飞着黑色的东西,絮状,正在撕扯之中慢慢落下——裸体女人在沙发世界里享受着疯狂,还是难以逃离暴力?
照片还在,影像还在,瓦尔达却退场了,解读也取消了,而这便成为她制造关于“一分钟一影像”的第二种行为艺术,无声、快速闪过,然后是退场,只有读者是在场的,只有读者才可以解读。拍摄者是第一个作者,当瓦尔达用镜头拍摄照片,她是第一个读者,而在解读中阐释照片的意义中,不管是画面之内还是影像之外,她又从读者变成了第二个作者,当电影被播放出来,只要作者还在,读者似乎永远在从属意义上,所以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退出,只有这样读者才会成为另一个作者,才会在第一、第二作者之外重新制造文本。
行为艺术变成了阐释学,但是这还不够,作者的影子还在,作者的潜在意图还在,于是,在最后的一分钟,甚至只有短短几秒时间里,她只是制造了快门的声音,只是提供了模糊的影像,只是虚构了一个“巴黎的春天”——巴黎没有春天,巴黎的春天已过,巴黎正在寻找春天,甚至,根本没有巴黎,没有春天,没有1983年的照片——作者已死,照片已死,只有死去才能在暗淡中重新活过来。

一分钟一影像Une minute pour une image(1983)

上映日期:1983-01-31片长:25分钟

主演:玛格丽特·杜拉斯 亨利·吉尔伯特 伊夫·蒙当 莫里斯·皮亚拉 

导演:阿涅斯·瓦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