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9-03

哪吒闹海:反抗者在中国

哪吒是一个反抗者，但他在反抗什么？他的反抗到底取得了什么成果？这一点我们先从他的师父，太乙真人，还有他的敌人，龙王身上进行考察。太乙真人是个神仙，神仙也是凡人变来的，这是片中太乙的原话。那么什么样的凡人能变为神仙呢？大概是凡人中比较纯洁，比较先进的一批。而龙王是个什么身份呢？也是神仙，虽然原来的身份不太可能是凡人，而是其他种族中的先进分子。龙王要吃童男男女，这本来是一个种族间的矛盾，但它的身份又是神仙，那问题就不单单是种族问题这么简单了。
从来都是这样，神仙打架，自己不出手，下凡找几个凡人给自己扛枪，事成之后，像哪吒这样的先进分子也能给他封个仙官。有些运气不好的，像妲己，深入敌后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到头来被女娲一刀砍了，怎一个惨字了得。神仙打架，输的一方，也自然就被清除出了神仙队伍，神仙们以这样的方式为实现了队伍人员的流动。
从这个意义上，哪吒是被他师父当枪使了。虽然最后哪吒达到了他的目的，除掉了为害自己家乡的龙王。电影中有一个情节，是龙王去天庭告状。天庭的宫殿，比起龙王自己的水晶宫，真是要豪华富丽百倍，可惜他被哪吒拦下来了。这里实在引人遐想，如果龙王告状成功了，剧情会如何发展？天庭会偏向谁呢？我们可以猜想到时候事情就不太好收拾了。

很多人把影片中的哪吒的反抗，理解为对父权的反抗。的确，割肉还父，剔骨还母，在这片被孝文化统治了几千年的土地上，这个行为堪称石破天惊，对于被“孝”禁锢了几千年的中华儿女来讲，实在是酣畅淋漓。子女的自杀是对不可违背的父权的最大的报复。就像《判决》中，遵从父亲命令，跳桥自杀的儿子。但不可忘记，哪吒在父亲面前自杀时，天空中还有四条恶龙。
事实上，如果考察一下李靖在影片中的行为，并没有太多压迫哪吒的事。哪吒出生时，他将其视为凶兆而拔剑砍去，这一点上确实有点残忍，没有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事实上在古代，如果出生的是畸形的胎儿，命运恐怕都好不到哪去。但哪吒从肉球中出来时，李靖的表情明显是欢喜和怜爱的。后来哪吒拜太乙为师他也是全力赞成。他对哪吒的管束也并不是太多，至少哪吒可以无拘无束地骑着鹿在海边玩耍。甚至哪吒闯了大祸，杀了三太子时，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惩罚措施，在龙王面前也是一直替儿子求情，掩饰。直到哪吒动手打了龙王，他才发挥自己的政治觉悟把哪吒绑了起来，并说“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这算是一个划清界限的举动。但血缘上的关系毕竟是斩不断的。到最后，李靖被逼得要大义灭亲时，毕竟也还是下不去手。李靖最让人诟病的地方在于，把儿子兵器缴了，到最后时刻也不敢让他去放手一搏，而是让白白他成为了牺牲品。多年来在官僚体制中的服务已经让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僭越之心。不过他的软弱也有他的道理，先不论哪吒能不能打过四海龙王，即使打过了，龙王的背后，还有天庭，与天庭对抗是这个凡人不敢想象的。
当官的李靖要忠，当儿子的哪吒要孝，家庭（父权）在这个意义上才成为了压迫人的工具。哪吒敢反龙王，但他不敢反抗自己的父亲，在家庭的意识形态中，父亲是至高无上的，于是权力就通过家庭这个结构控制住了异端分子。（现实中的例子，是上山下乡运动时，不肯下乡的青年，当局会对其父母的单位施加压力，如果子女不肯下乡，他们会有丢掉工作的危险。）忠孝这两种在中国古代最至高无上的价值有时会发生冲突时，解决这个伦理学难题的答案，往往是弃孝存忠，所谓的大义灭亲。在忠孝的价值观中，忠是更根本的。历史上还有过一个时期，直接抛弃了孝，而用忠更直接的控制。五四时反抗传统家庭的新青年，把家视为压迫他们的场所。但娜拉走后怎样？没有家庭的依托青年人要去哪呢？结果是响应更高一级的国家的召唤，投身革命的滚滚洪流。但青年人们终于还是意识到，在与自身利益冲突时，国家往往不会顾及你，只有家庭才站在你这一边，于是五四时叛出家庭的中国青年，在上山下乡运动结束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哪吒的死是悲壮的。在强权的逼迫下，他选择放弃自己仅有的肉体生命。父亲在强权面前只能下跪，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但更引人深思的是，那个给了他一身法力，让哪吒成为哪吒的师父在哪呢？鲁迅还写了一篇《纪念刘和珍君》呢，而回应哪吒的只有暴雨和雷鸣。这可真是孤绝的境地了。或许只有孤绝才能刺破人心中的幻梦，只有反抗者的鲜血里才能孕育新生。然而影片后半段，哪吒还是投向了太乙真人的怀抱。故事在哪吒死去之后结束是更好的，只是中国人还是发挥了瞒和骗的艺术，于是哪吒的血污只是涂抹了神仙治下无限光彩和谐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