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米哈尔科夫导演的电影《蒙古精神》看了两遍,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茫茫的草原,奔驰的骏马,拖得长长的草原歌声的曲调,阴鸷凶猛的鹫鹰,这些元素化成了一种赶不走的记忆,安放在了脑海里面。

米哈尔科夫的电影总是包含着很深刻的东西,包含着一种批判的力量、一种对于文化的形上思考以及一股对于逝去之物的留恋和哀愁。这种基调在《蒙古精神》中同样体现了出来,而文明的忧思就是这部影片的主题。

1、影片是以蒙古草原上的牧歌式生活开始的,这种生活是那样地奔放不羁、自然朴素,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散漫的、无秩序的别样视域。摄影机运用完全写实的风格,把这种生活的细枝末节、一点一滴都予以放大,把草原牧民这一”无意识的经验世界”改造成为我们的有意识的观照对象,从这种观照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宁静、和谐的“前技术文化”(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48、49页,上海译文2008年版),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像短笛里奏出的旋律那样舒缓,一切都是由人类的双手造就,因而人类于其中可以感受到自身的真实存在,感受到本雅明所说的那种“此时此地”的“灵光”(见本雅明《迎向灵光消失的年代》,59、6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这与现代文明大异其趣。所以影片在一开始就为观众树立了一个人类世界的“应然”形象——它不受异化和侵扰,它是自由的世界。但是当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与现代文明的”实然“相遇时,它所受到的挑战是巨大的。进城是这种草原上的和谐转向冲突的拐点。进城对于刚波来说,是一次精神文化的旅途。在城市里,他的眼睛看到了许多新奇现代的事物,刚波其实并不守旧,他非常乐意去尝试这些事物,甚至达到了很热切疯狂的地步。比如,他看到游乐场的电动飞船,花了很多钱买到了玩儿一个小时的权利。然而,当电动飞船启动的时候,原来的刚波不见了。马上的刚波与飞船上的刚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是英武雄壮的蒙古汉子,后者却像是一个误入巫师的魔圈中颤抖瑟缩的小丑:刚波在面对现代文明时显得无所适从,显得无奈又落寞,在一个小时的消费过程中,他最后竟然在电动飞船上沉沉睡去。而此时画外音却是他的妻子与孩子在草原上嬉笑玩耍的快乐歌声与草原上苍凉的长调的混合音响。这种配置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刚波属于哪里?刚波该往何处去?推而广之,在现代文明居于主导地位的背景下,古老的文明该走向何方?它处在怎样的地位?

2、这个问题似乎是米哈尔科夫电影中的一个基本的问题,在《西伯利亚理发师》和《毒太阳》中,对这一问题也有过探讨。在这部《蒙古精神》中答案显得尤为矛盾和复杂。蒙古精神在影片中起起落落,同现代文明呈现出不同的力量对比关系。刚波对于现代文明具有主动性的态度,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拒绝它。但是它经历现代文明的方式却又是一种远距离的,小心翼翼的。有这样一个场景,他在回家的途中,把买来的电视机放在离自己远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似乎在好奇地等待着从屏幕里蹦出什么东西。这是一个隐喻,一个关于刚波与现代文明之关系的隐喻。对于刚波来说,现代文明仍然是远远地外在于他的一个客体,刚波对于现代文明不是内在地体验而只是外在地、费力地去认识,其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即便刚波把电视机买回家并安装停当,当打开电视后他所收获的仍然是失望:电视中播出的节目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是外星球的事物。然而,这种文明的挫败感却又在两个地方以蒙古精神的复兴得到了补偿。这个补偿,一在梦境,二在现实。所谓梦境,就是刚波在回家的途中梦见了民族的祖先成吉思汗:在成吉思汗的指挥下,骑兵摧毁了电视机代表的现代文明,勇武的精神复活了,回荡在茫茫的草原之上。刚波醒后,似乎得到了祖先的启示,向神灵附体一般,在草原彩虹的映衬下跳起了蒙古族的古老搏克,那个场景出奇地壮美,给人一种力量的喷薄感,刚波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为祖先的功绩,为蒙古精神的再生操办了一场庄严的祭仪。这一现实的补偿还表现在,刚波最终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买回避孕套,而是按照蒙古族的传统,把带着红布的库伦(套马杆)插在草原上,在大地之母的怀抱中与妻子做爱,人类原始的本能在这里战胜了现代文明对于本能的压抑。这次做爱的结果,是刚波的第四个孩子铁木真的诞生。铁木真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成吉思汗而取的,正是因为那个关于成吉思汗的具有神启性质的梦境,才有了刚波第四个孩子的生命。但是,文明的挫败感在影片的最后又弥漫起来。铁木真的声音出现在影片的结尾,当年刚波插库伦的地方如今建立起了工厂的烟囱,而铁木真就在那里工作,今年他将和妻子一起去国外旅游。铁木真的话很短,画面中是一个冒着浓烟的直直的大烟囱,画外一直配着持续的电话铃声。这一切告诉我们,现代工业文明终于不可避免地侵入了草原,即便是草原的儿女也向这种文明屈服了,和刚波不同,对于铁木真来说,现代文明已经是内化于他的生活方式了。相反,草原的一切已经与他产生了离异,他已经对草原陌生了。那持续的电话铃声也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信息传递的现代化。铁木真的心已经随着全球化的趋势奔向了远方,草原留不住他了。那么,刚波在梦境和现实中复活的那种蒙古精神依靠谁去继续,去传承呢?因此,影片中给我们一个思考的结局。蒙古精神在影片中时而低落,时而复活,但最终免不了被工业文明压制的结局——这是一首诗,是一首无可奈何的文明哀歌,起起伏伏的节奏,忧伤难忘的旋律回荡其中,把人们带向草原的云端,带向对文明的沉思。

3、影片中还有一个人物:塞尔格。塞尔格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始终不忘那首歌——《满洲里的山岗上》。为什么这首歌对于他来说如此珍贵?因为其中蕴藏着俄罗斯的灵魂,蕴藏着塞尔格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的追忆。塞尔格表面上是一个快活的人,但是他的内心却有着难以言说的精神痛苦。这种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现代文明的一种副产品。在歌舞厅中,塞尔格与自己的朋友有一段激烈却颇具哲学色彩的对话。塞尔格很气恼地说,灵魂?我们的灵魂就值两块钱一个?!当他问自己的朋是否记得曾祖父的名字时,朋友哑口无言,而当朋友反过来质问他时,塞尔格同样语塞。塞尔格在此时神情凝重,默默不语,然后他经过短时间的镇静,走到舞厅的舞台上,脱掉衣服,向乐队展示那印在自己背上很多年的《满洲里的山岗上》的乐谱,在乐队的伴奏下,他深情地唱起了这首古老的俄罗斯歌曲。米哈尔科夫设置了塞尔格这个人物,恰好形成了一个与刚波相对的看待问题的角度。刚波少受现代文明的影响,而塞尔格就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中,他们正好代表了传统文明的两个层面:一个是蒙古文明那样的仍然封闭自足的样式,另一种是俄罗斯文明那样处于现代文明浸染之下的样式。塞尔格的烦恼在于传统信念的丢弃,在于文化传统的失落。刚波不管何时都能够记住成吉思汗这个伟大的名字,可是对于塞尔格来说,自己的曾祖父的名字他都已经遗忘了。现代生活的忙碌节奏和实践理性革除了人们感受自身存在的能力,切断了人们意识的时间之流,使人们忘记了历史而只关注于当下,一切传统和精神的积淀都烟消云散了。塞尔格只能够在《满洲里的山岗上》的歌声中忧伤地追忆,苦涩地品味那俄罗斯的精神传统。

4、结语:《蒙古精神》这部影片,具有浓郁的诗意,草原风光的描绘,原始生产方式的细微刻画,都把人带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具有浪漫的意味。同时,这部影片又具有文化上的哲理性。它探讨了古老文明何去何从的问题,蒙古精神和俄罗斯精神作为古老文明的代表在影片中互相穿插,时而低落,时而复活,形成了起起伏伏的节奏,呈现出旷远寥廓又隐含着追忆的哀愁。非常喜欢片中时而响起的蒙古风格的音响和《满洲里的山岗上》低沉的歌声,它们似乎带着人脱离了现代文明的桎梏,朝向一个神秘的、遥远的、古老的所在奔去了。

蒙古精神Урга(1991)

又名:套马杆 / 乌尔加 / 接近伊甸 / 草原儿女 / Territory of Love / Close to Eden / Urga

上映日期:1991-09-01片长:119分钟

主演:巴德玛 巴雅尔图 弗拉基米尔·高斯特尤金 Babushka  

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编剧:鲁斯塔姆·伊布拉吉姆别科夫 Rustam Ibragimbekov/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Nikita Mikhalkov

蒙古精神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