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站见到女儿的刹那,镜头前的丁尚彪显得有些局促和慌乱。他没有热切地拥抱丁晽,而是深深地打量了女儿一眼后,立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八年阔别,一朝团聚。镜头隐匿在人群里,默默记录下对这家人而言意义非凡的一刻。第二天,丁晽又要启程前往纽约了。老丁继续在东京打工供女儿读书,丁晽妈妈一个人留守上海的家。纽约、东京、上海,一家三口,就此走向另一段漫长的分离。

和80年代知识精英的公派留学不同,90年代末,大多数留学生出国读书都是自费。彼时中国经济刚刚发轫,不少人意识到,留学背景将是回国就业非常有力的加持。像丁尚彪这样不惜付出一切努力供女儿“出国镀金”的父母,在那个年代并不鲜见。

拿到纽约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丁晽第一次通过录像知道爸爸在日本的生活情况。她在镜头前压抑地哭泣着:“想到以前上学时还会偷懒觉得好后悔,当时总抱怨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出国让我考托福,现在才知道都是为了我好。”

丁晽从小就得适应爸爸长年不在身边的事实。爸爸一天三份工来回倒,一年只休息一天;妈妈勤俭度日,给她削苹果自己只吃苹果皮。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安心读书,“都是为了她好”。老丁反复说,自己以前吃的苦太多了,不想让丁晽像他一样吃苦,尤其是没有文化的苦。“今天我多打一个小时工,女儿就能安心多读一小时书”,这是支持他孤身一人在日本的强烈信念。

丁晽庆幸自己最终拿到了签证,她问妈妈:“假如我没有考出国,甚至没有考上重本,我在国内岂不是就没有出路了?”,妈妈说“那也不一定啊”,可语气里的答案分明是肯定的。“拿到签证那一刻我很高兴,但也很难过很难过。”丁晽妈妈说。虽然女儿已经迈出了成龙成凤的第一步,但她的独立生活能力依然让人担忧。

不难看出,丁晽内心有种缺乏自我认同感的焦虑。而她父母也没有做好假如赌注失败,一切如何收场的心理准备。八年来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老丁,意识深处有着一种对苦难的崇拜情绪。他像所有从五六十年代走来的人一样,思想里有深刻的毛时代的烙印。他相信“忆苦”才能“知甜”,苦难永远是幸福的铺垫和前奏。而正式的幸福,永远被一再地延后和压缩。老丁选择牺牲自己的人生为女儿铺路,他的艰辛生活成为女儿面前的话语霸权。丁晽只能走上父母为她安排的路,别无它途。

用“孝道”、“经济”压迫孩子的个人意识,以“为了你好”的名义,控制子女的人生。这爱太过沉重,就像一道大悲咒,萦绕在茫茫然被推出国门走向异邦的丁晽们耳边。

丁家的情况不仅存在于留学生家庭,也是中国老百姓家庭的一个缩影。普通人除了勤勉工作以外,既干涉不了政治,也改变不了社会。他们唯一能企盼摆脱目前状态的,只有孩子。让孩子延续自己因时代背景夭折的梦想,是大多数家长的愿望。家长们的话语形态和成功范式也是惊人地相似:他们不相信除了好好学习、获得丰富物质、成为社会上层人物外,还有什么能称之为“成功”。至于让孩子去思考作为独立个体的意义,思考除了勤勉孝顺外的性格追求,思考除“成功”外的自我认同标准……他们也许想过,但最终还是摇摇头,驱走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念头。

我不想就论及所谓“威权崇拜导致家长制”,不想说这是中国人传统的“习惯奴役与被奴役”的思维模式。父母的所有表现背后,都有一道时代留给他们的隐秘伤痕。他们无力选择自己出生的年代,无力重写几十年人生经历塑成的意识形态,更无力在社会大潮流如此的形势下,让子女成为异类而被牺牲。

所有的剖析和批判,在镜头对准再次分别的父女二人时,化作一声叹息。老丁在站台上久久伫立默默流泪,而车内的丁晽早已泣不成声。离别那刻,他们还试图给对方呈现最后一个笑颜。

人类之爱就是这样?互相依存、互相伤害、互相束缚、互相牺牲。这些关于爱的羁绊,赋予人庸庸碌碌的社会生活以真正意义。爱的面貌永远复杂,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安静的视角去探索它的复杂。悲悯,包容,赞美,且铭记。


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1999)

又名:我们的留学生活 / 小さな留学生 / 中国からの贈りもの - 小さな留学生1996~2000秋 / 中国からの贈りもの - 若者たち / 中国からの贈りもの - 私の太陽 / Our Study Of Life - Life In Japan

主演:张丽玲 李雪健 

导演:张焕琦 

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