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收到懒猫微信发出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万字长评，谈及改编的优劣得失，演员的精雕细琢与宣发的尸位素餐，我看到了张若昀创新的激情和表演的用心，也看到了一个观众对他遇人不淑的愤慨和遗憾，觉得满纸都是憋屈与不甘。然而，“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与其不停地批评、控诉乃至暴躁、狂怒，进而怀疑追星的意义，感叹热春光一阵冰凉，倒不如重新回到作品本身，去看我们一直关注和欣赏着的张演员，是如何利用精心的设计和大胆的表达，在刻板印象之外，在方寸荧幕之间，在限定框架之内，如何利用水磨功夫创造出无限精彩的。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电视剧第一主线毫无疑问是人丁丝绢税因何而起，如何演变，又如何收场。通过一笔人丁丝绢税疏漏，折射出大明王朝末期基层政治的真实生态，即杂税泛滥、官员作壁上观、百姓苦不堪言的种种乱象，从而悲悯小人物的苦难和礼赞他们抗争的精神与勇气，是本剧的核心主题。然而，我们须知，引发丝绢案争议的是记忆缺失、情感阻塞、不通人情世故的算呆子帅家默，经由他无意识的发现和有意识的坚持，丝绢案才在大明朝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激起了千层浪。那么，本剧隐藏的另一条主线，也就是帅家默还原前史，找回记忆，弥合伤痕，救赎自我的过程，也就不得不表了。
“据说定妆的时候，张若昀老师自己主动提出要在眼下加一道疤，既表示物理的火灾之伤，也可体现心理阴影。”
我很感谢马伯庸老师一改往日高冷之态，在《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剧播期间认真营业，积极分享主创幕后不为人知的创作故事，比如老张为了暗示角色前史而特意给角色设计伤疤，并且通过控制眼下肌肉，让帅家默在看到火光时牵动伤疤颤动这件事。
按理，看戏的观众只需关注剧集整体的质量是否过关，是否值得追更，而不必在乎帅家默眼下的伤疤与脸上的太阳斑，肩上的补丁与脚下的草鞋，长期的凝滞与偶尔的俏皮，到底是导演/编剧/妆发老师的匠心设计，还是演员张若昀的自出手眼。而我作为张若昀明码的演技粉和颜粉，不在乎真相那是做不到的，相反，我非常珍视他在片场灵光乍现，即兴发挥，偶一点染，便成妙笔的瞬间。那种感觉，仿佛是张若昀穿过屏幕，不必在意舆论的束缚，和观众朋友笑着分享他的日常，是一种久违而默契的重逢。
老实说，张若昀不是一个爱营业，爱分享，爱表达的演员，但他又是极端有边界感，不PUA粉丝，不希望粉丝花费过多精力在他身上，同时也坚持自己的私人世界不被打扰的一个演员，至少最近的两三年是这样。一方面，他把个人微博设置半年可见，在拍摄期不爱分享（怀念庆余年时期），在播放期用网上的热梗烂梗完成KPI敬业又敷衍，是七八年前的小张看了都会和我一起对他无奈摇头一笑的程度；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爱惜羽毛，非常尊重喜欢他的观众朋友，具体体现在，爱惜羽毛，戏要么不接，接了就全力以赴，做足准备功夫，厚积薄发，不负观众对他的期待和信任。
因为他演了《雪中悍刀行》，演了一个风流潇洒超级好看的徐凤年，让我熬过了极其无聊乏味消极晦暗的2021年，赢来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2022年，让我坚持交了二十多期的诗词课作业没有开天窗，并且摸到一点诗词创作和鉴赏的门道；又因为他在大量同质化的剧本里选中了《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并且成功演绎了一个安贫乐道，沉迷算学，不慕荣利，背离繁华与喧嚣而俯瞰众生，神游天外的帅家默，让我产生了很深的共鸣，驱散了我之前明明知道领导算法出错，但碍于他的权威不得不签字服从的怨气，仿佛胸腔压抑已久的憋闷被尽情释出而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所以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地爱他和感谢他。希望他可以一直保持对演戏的热爱，算是造福粉丝和观众朋友吧。至于营不营业的，文案写得有没有独创性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角色会替他说话，会替他治愈我们，抚平我们被一言难尽的社会现实摔打出的斑斑伤痕，对不起这句话好像肉麻了。换个平实一点的说法，角色和他为角色设计的细节，会替他说话：身为演员的张若昀，从来没有背刺过他身后的粉丝和观众，相反，他一直和我们站在一起，甚至比我们更加地执着和纯粹。
时间虽然过去了，但初心不改。我想他始终放不下《庆余年》，放不下范闲，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出档期，除了故事未完，观众期待之外，还有他自己对范闲的一种情怀在吧。他是不是也会像我怀念三年前日更微博五十条，发言无所顾忌的自己一样的，去怀念五年前戴一副墨镜或提一只灯笼，走走停停，坚持自我也渴望陪伴的自己，认识丑恶也拥抱善良的自己？
“无论是在B站上去剪视频也好，还是让网友自发地在弹幕里贡献一些有意思的说法也好，原因还是因为他们爱看这部戏。所以我一直觉得作为从业人员吧，或者说我们在创作一个剧或者在演出的时候，我们不能去追随眼下网络上说的一些热词和梗，因为当你拍摄到播出的时候，这些梗可能就会变得过时，而我觉得我们应该用心地做好眼下的质量。如果你的质量达标的话，网友是多么聪明的，大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到时候一定会给你编得特别容易传播。所以我认为作为从业人员应该不要追逐眼下讨论的边角料，而我们要给大家生产一些能让他们看进去并且展开讨论的原材料。我们是生产原材料的，然后大家进行再创作，这才是传统的创作者跟网络的网民的互动之间一种该有的状态。”这段张若昀在2016年10月19日接受采访时的话，被我永远珍藏。
在剧本相对原著大幅增改，主角由擅词讼、懂舆论、会操盘的数学学霸帅嘉谟变为“阿斯伯格+PTSD+记忆力缺失”的不通人情世故的算呆子帅家默，张若昀并未从呆子的“呆”入手，去演一个普罗大众刻板印象里的呆子，而是借用特色妆造（伤疤）、特色道具（算筹）和特色行为（怕火，发呆、咬手指和喃喃自语），暗示、折射角色“前史”，展现人物过往投射在现今帅家默身上的痕迹，把“前史”对角色内心的深刻影响纤毫毕现于他的神态与动作上，为观众慢慢揭开那个谜底，也算是因难见巧了。
我在看完的第一遍的时候，也和懒猫说这个剧倒叙的叙事方式对观众很不友好，许多观众没有耐心和精力去做“联系上下文，可参互合观”这件事，但我前天开始二刷第一集，发现第一集给出的信息量实在已经是足够多了：
1、帅家默给百姓丈量田地，发现实际丈量出的数字（三亩六分）小于田契所记数字（四亩），百姓田少而税多，与后边戏乡绅田多而税少形成鲜明对比，也为帅家默、丰宝玉提出清丈田亩、消除隐田赢得百姓支持做了铺垫。
2、帅家默丈量田地回到市集，心中疑惑不解，差点撞上祈雨的队伍，一组蒙太极镜头切换，暗示帅家默小时候也出现过太专注而不能及时闪躲的经历。
3、帅家默在鹿飞龙的赌坊盘账，发现鹿飞龙收到的田契和他实际丈量的田亩数字也对不上。县衙官司打完，帅家默同宝玉回到火腿铺，帅家默在窗边喃喃自语：六分，十亩六分。而此前为百姓量地明明是三亩六分，突然冒出十亩六分，要么是帅家默的记忆碎片在作祟，要么是他在赌坊里看到了那张十亩六分的丈量记录。
4、宝玉带帅家默去架阁库，宝玉用灯笼在小帅眼睛前晃了一下，小帅眼下肌肉轻微颤动了一下，是畏光的体现。联想到小帅贫寒，估计不一定舍得买灯油，所以暗适应力强。
5、进入架阁库，又是好几组蒙太奇镜头来回切换，帅家默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小名，说明他小时候来过架阁库；小孩家中走水却茫然不觉，他心中有愧，一直害怕火光甚至烛光；见到中年男人踩上梯子拿下一个包裹，猜测帅家默的父亲曾经在架阁库工作过。
无需多言，这绝对是一部细节铺垫到位，经得起反复咀嚼的戏。
帅家默眼下的伤疤是被一场大火灼伤的伤疤，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当火光升起火花四溅的时候，死去的记忆仍会攻击试图遗忘但遗忘未遂的小帅，眼下那一抽一抽的肌肉颤动，是他内心无言的反抗和呐喊。
他恍惚之间记起了我不是呆子，我不是畸零户，我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父亲教我算术，母亲端来鸡汤......更记起了只要自己不那么沉浸和专注，哪怕回头看一眼，嚷一声，父母就不会死于那场大火的悲哀。从此他的生活便没有了火和光的存在，或者说，他主动选择避免这两者的存在，而长时间让自己置身于黑暗深邃的室内环境，此后，不独火光，甚至烛光都能让他触发记忆，引起眼下肌肉颤栗抖动，进而触发晕厥、噩梦等系列应激反应。当年那场大火带给帅家默的心理阴影之深可以想见。
比起曾经拥有的幸福和甜蜜，坚定数性质朴的帅家默，更难以承受的是得而复失的悲痛和哀伤，所以他坚定地选择了遗忘。
宝玉对他说想看鱼鳞图册需前往架阁库的时候，他一脸懵然的样子，可那个地方明明是他父亲经常办公，也带他去过几次的地方啊。可见，为了逃避内心深处的道德谴责，他忘得有多彻底。
但与此同时，他一直记得父亲说给的那个包含了他一生功过荣辱的数字3530和父亲教给他的算学，还记得母亲常说的多吃鸡头专治呆头。
帅家默是忘记了父母惨死的悲剧，试图在中模糊父母的形象，却没有忘记父母一直以来对他无私的包容和关怀，他是如此地贪恋世界残存给他的最后一点美好，他是如此地想要留住父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印记啊。忘记的本质是无法忘记。帅家默最令人怜惜处在此，最可爱处也在此。
《球状闪电》里面说，“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就剧中几个角色而言，丰宝玉喜欢赌，程仁清喜欢投壶，范老喜欢包书皮，方知县喜欢赏怪石，都是跟柴米油盐搭不上边而且还特别烧钱的玩意儿，那么穷得买不起一双鞋，从小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帅家默喜欢什么？自然只能是算术。
算术可以让他代课客盘账和丈量田亩，解决最根本的吃饭问题。此外，闲置的算筹还可以做发簪，一物两用，需要的时候顺手抽取即可，这不禁让我想到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轻轻一吹，可以变成一群小猴和他并肩作战，也可以变成奇珍异宝迷惑各路妖魔鬼怪。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无论是孙悟空的毫毛变还是帅家默的算筹变，都是在打群架的时候用得做多，只不过孙悟空是为了打赢别人，是有形有神的实物表演；帅家默却是不管别人死活的无言推算，任而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安坐如山。
电视剧里没有拍帅家默成为孤儿之后，如何进阶为算术高手、赌坊噩梦的，仿佛他一出生就已经精通算学了。所以他第一次靠算术赚到人生第一桶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被赌坊拉黑又是什么时候？当他行走在田间地头，拉动绳尺，默记步数，然后用朱笔在题板上画下一条条歪歪斜斜的线，是否也会觉得天朗气清，稻谷飘香，我正在算学的世界里点缀属于自己的星辰？当他在狭小幽暗的牢房里，抛出手中的算筹，如痴如醉，滔滔不绝地诉说着算学的魅力，是否已经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冲破了桎梏，于天地间作逍遥游？
张若昀在接受《爱奇艺神剧亮了》栏目采访的时候，被问到“你觉得在整个剧中帅家默遇到了几个真正懂他的人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回答说，“没有，我觉得都是自以为懂。”我原以为以邓知县之胸襟气度与算学造诣，就算不是知音，怎么也算得上是知己了吧？没想到我竟然是替邓知县谬托知己了。就剧中而言，丰宝玉理解帅家默锲而不舍上书求告，纠正丝绢案疏漏的初心，但他对帅家默的算学一无所知；邓知县不以身份地位而以真才实学判人，是唯一能在算学方面和帅家默有共同话题的人，但他对帅家默一心一意纠正数据错误的行为又处于思绪复杂，进退维谷的阶段。帅家默，有知己而无知音，从始至终没有人能同他一起单纯地沉浸在算学的世界里享受破解谜题的快乐。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和张若昀一样，已经认清人类孤独的本原。
孤勇
戏里，帅家默一直坚定要纠正税赋错误，无论任何艰难险阻，哪怕任主簿以丝绢全书相诱，马文才以刀斧加身。戏外，张若昀在大量同质化的角色中选择了帅家默，敢于挑战这么难演的一个角色（因为记忆缺失，情感阻塞，交流不畅，很多东西只能内敛着藏着演，但是该给观众传达的信息又不能少），而且以他的智商和眼界，绝对是预见过观众误读的结果的。
虽然帅家默的人物弧光不够完整，连粉丝也不免埋怨高光时刻有限，但我还是非常开心这次可以有全新的观剧体验的。某种意义上说，程仁清这样需要秀台词功底，锋芒毕露的角色，还有丰宝玉这种热情洋溢，为好友两肋插刀的角色，昀已经演过了，而像帅家默这种一身如藏，需要侧面折射、前史暗示和隐而不发的角色，才是市面上比较少有的，满足张若昀创新和挑战需求的角色。
一个好演员选择了他喜欢的剧本，挑战了偏门的题材，驾驭了难演的角色，纵然是美中不足、稍有瑕疵，在喧嚣浮躁、唯数据论的当下，我们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为他的勇气（拒绝了大量同质化的爽文大男主剧本），他的眼界（相中了马伯庸系列IP改编作品中最接地气的一部），他的自由（选择自己喜欢且能带来思考的剧本而不必迎合市场），他的才华（在记忆缺失、情感阻塞的人设前提下在丝丝缕缕的缝隙中去透露角色前史，表达角色情感并且打动观众）而感到高兴。
庄墨韩对范闲说：你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不该是凡间的浊物啊！然后范闲将来自仙界的诗句一一分享给世人。
李淳罡对徐凤年说：这武功好就好在他有传承。然后徐凤年对王仙芝说：不仅约架，还要赢你。
帅敦诚对帅家默说：家默，记住这个数字，为父一生的荣辱与功过都在里面了。然后帅家默从第一集坚持到了最后一集，让事情恢复他原来应该有的样子。
虽然帅家默父亲写的丝绢全书被烧没了，但是他钻研出的推步聚顶之术经由帅家默传授给了整个金安府的百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帅家默帮父亲完成了他生前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情，最后一人一猫隐于田野，真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士味道。我于是想起老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精神是可以长存的，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前路真的没有了，然后我们可以谈谈出发。”
丝绢全书被烧为灰烬，仿佛真相就此搁置，范渊可以笑到最后的时候，帅家默弯下腰，将书的灰烬撒向空中，然后我看到了范闲，大局不能杀你，我来杀！丝绢全书不能证明的事，我用推步聚顶之术证明！
反转
剧里有许多人物都发生了反转，比如程仁清找回了初心，丰宝玉担起了责任，方石像终于有所作为，毛知县原是外强中干，宋通判才是佛口蛇心，这反倒衬出帅家默这个没有反转的人物的可贵，因为正是他的没有反转，才撬动了所有人的反转。有些观众天真地以为他是扮猪吃虎，觉得帅家默本不该如此憋屈啊，但其实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他是一个被动卷入棋局，只凭着一颗恒心坚持下去的普通人，任何一个大人物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把他捏成粉末了。大结局别人都是出双入对，其乐融融，只有帅家默一人一猫奔赴远方，其实是暗合了书里的流放的结局。是张若昀和马伯庸联手给大家放的烟雾弹。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帅家默已经和自己和解了，他可以带着父亲交给自己的算法启程了。
大结局的两场泪戏设计得真好，看得人回味无穷。在幻境中，小帅看到母亲端上来的鸡汤，小小的眼睛里透着大大的疑惑：“怎么没有鸡头啊？”母亲莞尔一笑，“吃什么鸡头啊，你又不呆。”小帅恍然，晶莹的泪光在眼眶里闪烁，端起酒碗笑着和父亲对饮了。
是的，家默不呆，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用父母再为我殚精竭虑了，可是我好想好想你们啊。
镜头一转，回到现实的帅家默已是满脸长泪，泣不成声，仿佛一个刚刚才学会哭泣的小孩。没有人知道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发生了怎样巨大的变化。那是怎样的一种落寞和幸福，成长和蜕变啊。
好的结局应该是引入遐想的，予人希望的，但又含蓄隽永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的结局可以和《惊蛰》媲美。或许，还记得老张《惊蛰》收官文内容的朋友，会和我产生共鸣。老张为什么不给帅家默写一篇告别文，大概是因为四年前作为陈山饰演者的他，已经提前预判了帅家默结局时的心境——侬对得起侬自嘎了，算呆子！
